在酒樓上

關燈
我從北地向東南旅行,繞道訪了我的家鄉,就到S城。

    這城離我的故鄉不過三十裡,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這裡的學校裡當過一年的教員。

    深冬雪後,風景凄清,懶散和懷舊的心緒聯結起來,我竟暫寓在S城的洛思旅館裡了;這旅館是先前所沒有的。

    城圈本不大,尋訪了幾個以為可以會見的舊同事,一個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裡去了,經過學校的門口,也改換了名稱和模樣,于我很生疏。

    不到兩個時辰,我的意興早已索然,頗悔此來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館是租房不賣飯的,飯菜必須另外叫來,但又無味,入口如嚼泥土。

    窗外隻有漬痕班駁的牆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鉛色的天,白皚皚的絕無精采,而且微雪又飛舞起來了。

    我午餐本沒有飽,又沒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識的小酒樓,叫一石居的,算來離旅館并不遠。

    我于是立即鎖了房門,出街向那酒樓去。

    其實也無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無聊,并不專為買醉。

    一石居是在的,狹小陰濕的店面和破舊的招牌都依舊;但從掌櫃以至堂倌卻已沒有一個熟人,我在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

    然而我終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徑到小樓上。

    上面也依然是五張小闆桌;獨有原是木棂的後窗卻換嵌了玻璃。

     "一斤紹酒。

    ——菜?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 我一面說給跟我上來的堂棺聽,一面向後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張桌旁坐下了。

    樓上"空空如也",任我揀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樓下的廢園。

    這園大概是不屬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過許多回,有時也在雪天裡。

    但現在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幾株老梅竟鬥雪開着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晴綠的密葉裡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遊人的甘心于遠行。

    我這時又忽地想到這裡積雪的滋潤,着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幹,大風一吹,便飛得滿空如煙霧。

    …… "客人,酒。

    ……" 堂棺懶懶的說着,放下杯,筷,酒壺和碗碟,酒到了。

    我轉臉向了闆桌,排好器具,斟出酒來。

    覺得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又隻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幹雪怎樣紛飛,這裡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于我都沒有什幺關系了。

    我略帶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

    酒味很純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醬太淡薄,本來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為正在下午的緣故罷,這會說是酒樓,卻毫無酒樓氣,我已經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還是四張空闆桌。

    我看着廢園,漸漸的感到孤獨,但又不願有别的酒客上來。

    偶然聽得樓梯上腳步響,便不由的有些懊惱,待到看見是堂棺,才又安心了,這樣的又喝了兩杯酒。

     我想,這回定是酒客了,因為聽得那腳步聲比堂倌的要緩得多。

    約略料他走完了樓梯的時候,我便害怕似的擡頭去看這無幹的同伴,同時也就吃驚的站起來。

    我竟不料在這裡意外的遇見朋友了,——假如他現在還許我稱他為朋友。

    那上來的分明是我的舊同窗,也是做教員時代的舊同事,面貌雖然頗有些改變,但一見也就認識,獨有行動卻變得格外迂緩,很不像當年敏捷精悍的呂緯甫了。

     "阿,——緯甫,是你幺?我萬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 "阿阿,是你?我也萬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躊躇之後,方才坐下來。

    我起先很以為奇,接着便有些悲傷,而且不快了。

    細看他相貌,也還是亂蓬蓬的須發;蒼白的長方臉,然而衰瘦了。

    精神跟沉靜,或者卻是頹唐,又濃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當他緩緩的四顧的時候,卻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校時代常常看見的射人的光來。

     "我們,"我高興的,然而頗不自然的說,"我們這一别,怕有十年了罷。

    我早知道你在濟南,可是實在懶得太難,終于沒有寫一封信。

    ……" "彼此都一樣。

    可是現在我在太原了,已經兩年多,和我的母親。

    我回來接她的時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幹淨。

    " "你在太原做什幺呢?&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