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墳内了。

    史進家中自此無人管業。

    史進又不肯務農，隻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

    時當六月中旬，【金夾批：好筆法。

    】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提個交床坐在打麥場柳陰樹下乘涼。

    【金夾批：史進亦有坐定之日。

    】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好涼風！”【金夾批：要寫人在松林裡張望，卻先寫風在松林裡透過，筆法妙不可言。

    】正乘涼哩，隻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裡張望。

    【金夾批：來得異，若直起少華山，作書亦有何難。

    】【袁眉批：從碎小閑淡處生出節目來，情景逼現。

    】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裡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标兔李吉。

    【金夾批：筆勢忽振忽落。

    】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内做甚麼？莫不是來相腳頭！”李吉向前聲諾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邱乙郎吃碗酒，【金夾批：随手搊出一矮丘乙郎，不知者謂是閑文，卻不知其便已預陪王四，以見李吉之于史進莊上人，無一不熟也。

    ○吃碗酒，照王四醉妙。

    】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沖撞。

    ”【餘評：觀李吉不敢過來之言，則史大郎名威可知矣。

    】史進道：“我且問你∶往常時你隻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将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金夾批：如此過入少華山。

    】【金眉批：一座奇峰忽然跌落，然後卻向李吉口中重複跌起峰頭，行文如在山陰道中也。

    】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

    ”【金夾批：過入少華山，曲曲折折。

    】史進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金夾批：以獐兒兔兒，引出虎兒蛇兒，曲折之筆。

    】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

    【金夾批：陡然轉入。

    】如今山上添了一夥強人，紮下一個山寨，聚集著五七百個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馬。

    【金夾批：此六字，直與最後照夜玉獅子馬，作章法。

    】為頭那個大王喚作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金夾批：一百單八人，先出三地煞，文心縱橫蒼莽之甚。

    】這三個為頭打家劫舍。

    華陰縣裡禁他不得，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

    誰敢上去拿他？【金夾批：非表三人也，正挑史進也。

    】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

    【金夾批：若無此句，便有睡裡夢裡之诮也。

    】不想那厮們如此大弄。

    必然要惱人。

    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

    ”【金夾批：仍結歸野味，使文字有篇段。

    】【袁眉批：又我（找）分付李吉一句，極淡極真，如對面說者，真是史筆。

    】李吉唱個喏自去了。

    【金夾批：完李吉。

    】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厮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

    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村裡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

    【金夾批：一路寫史進英雄，寫史進雁快，寫史進闊綽，寫史進殷實，筆筆精神之極。

    】史進對衆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喽羅打家劫舍。

    這厮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啰皂注：口字旁皂。

    我今特請你衆人來商議。

    倘若那厮們來時，各家準備。

    我莊上打起梆子，你衆人可各執槍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

    遞相救護，共保村坊。

    如果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

    ”【金夾批：讀之，令人壯氣，真好史進也。

    】【袁眉批：料得到，備得密，制大敵者不過如是。

    】衆人道：“我等村農隻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

    ”當晚衆人謝酒，各自分散回家，準備器械。

    【金夾批：詳。

    】自此，史進修整門戶牆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為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人氏，【金夾批：出身處甚好。

    】能使兩口雙刀，雖無十分本事，郤精通陣法，廣有謀略；第二個好漢，姓陳，名達，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條出白點鋼槍；第三個好漢，姓楊，名春，蒲州解良縣人氏，使一口大杆刀。

    當日朱武郤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裡出三千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厮殺。

    隻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擄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裡，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

    ”【金夾批：看他曲曲折折而來。

    】【袁眉批：可見糧饷要緊。

    】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

    如今便去華陰縣裡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

    ”白花蛇楊春道：“不要華陰縣去；隻去蒲城縣，萬無一失。

    ”【金夾批：奇曲之想，又有奇曲之筆以副之。

    】【袁夾批：未便及史進，好。

    】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隻打華陰縣；那裡人民豐富，錢糧廣有。

    ”楊春道：“哥哥不知。

    若是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

    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

    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金夾批：上文從史進說到少華山，便有李吉一篇奇曲文字。

    此文從少華山說到史進，便有楊春一篇奇曲文字。

    真如雙龍天矯矣。

    】陳達道：“兄弟好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容夾批：是。

    】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

    兄弟，休去罷。

    ”陳達叫将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烏嘴！‘長别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隻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容夾批：是。

    】我不信！”【容眉批：這人通得。

    】【袁眉批：話盡雄壯可喜，然正是形出史進雄壯。

    】喝叫小喽啰：“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先去打史家莊，後取華陰縣！”【金夾批：上文劫華陰縣是賓，打史家莊是主。

    賓者，所以引乎主也。

    此既得主，仍不棄賓，文章周緻之甚。

    】【金眉批：第六番方遞入下傳，行文步驟千古未有。

    】朱武、楊春，再三谏勸。

    陳達那裡肯聽，随即披挂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前整制刀馬，【金夾批：好。

    】隻見莊客報知此事。

    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

    那莊前、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槍曳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

    【金夾批：好。

    】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著抹綠靴；腰系皮搭膞，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裡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

    【金夾批：從三四百人眼中看出，妙妙。

    】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

    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著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及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金夾批：好。

    】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将小喽啰擺開。

    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幹紅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吊墩靴；腰系七尺攢線搭膞；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著丈八點鋼矛。

    【金夾批：亦從史進眼中看出。

    】小喽啰趁勢便呐喊。

    二員将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著史進，欠身施禮。

    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彌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朵！好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陳達在馬上答道：“俺山寨裡欠少些糧，欲往華陰縣借糧；經繇貴莊，假一條路，并不敢動一根草。

     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

    ”史進道：“胡說！俺家見當裡正，【金夾批：閑話亦不落空。

    】正要拿你這夥賊；今日倒來經繇我村中過，卻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于我。

    ”陳達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

    ”史進道：“甚麼閑話！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金夾批：好話。

    】陳達道：“好漢，叫我問誰？”史進道：“你問得我手裡這口刀肯，便放你去！”【金夾批：好話絕倒。

    】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神！”史進也怒，輪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陳達。

    陳達也拍馬挺槍來迎史進。

    兩個交馬，鬥了多時，史進賣個破綻，讓陳達把槍望心窩裡搠來；史進卻把腰一閃，陳達和槍攧懷裡來；【金夾批：便學王進家數。

    】史進輕舒猿臂，【金夾批：字法。

    】款紐狼腰，【金夾批：字法。

    】隻一挾，【金夾批：字法。

    】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金夾批：字法。

    】款款揪住了線搭膞，【金夾批：字法。

    】隻一丢，丢落地，【金夾批：字法。

    】那匹戰馬撥風也似去了。

    【金夾批：如畫。

    】史進叫莊客把陳達綁縛了。

    衆人把小喽啰一趕都走了。

    【金夾批：史進叫綁陳達，衆人趕走喽羅，大将意在大将，小卒意在小卒，寫得甚好。

    】史進回到莊上，把陳達綁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發拿了那賊首，一并解官請賞；【金夾批：此句極似發狠，卻不知正是遷延，一部都用此法。

    】且把酒來賞了衆人，教且權散。

    衆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傑！”【金夾批：又寫衆人喝采，文字精神之極。

    】 休說衆人歡喜飲酒。

    卻說朱武、楊春，兩個正在寨裡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探聽消息。

    隻見回去的人【金夾批：出喽羅。

    】牽著空馬，【金夾批：字字不空。

    】奔到山前，隻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朱武問其緣故。

    小喽羅備說交鋒一節，“怎當史進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楊春道：“我們盡數都去與他死拼，如何？”【金夾批：寫陳達便有陳達，寫楊春又有楊春。

    】【袁眉批：有楊春主戰之說，方顯朱武知彼知己，是個神機軍師。

    】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拼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

    ”【金夾批：寫朱武又有朱武。

    】楊春問道：“如何苦計？”朱武附耳低言說道：“隻除恁地，．．．”楊春道：“好計！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金夾批：隻四字，何等精神，何等氣色。

    】隻見莊客飛報道：“山寨裡朱武，楊春自來了！”史進道：“這厮合休！我教他兩個一發解官！快牽過馬來！”一面打起梆子。

    衆人早都到來。

    史進上了馬，【金夾批：寫得如火似錦。

    】正待出莊門，隻見朱武、楊春，步行已到莊前，兩個雙雙跪下，擎著四行眼淚。

    【金夾批：神機軍師，亦複名下無虛。

    ○不止是苦計，亦實有義氣也。

    】【容眉批：神機軍師朱武真個好計，第一策隻是投降而已。

    】【袁眉批：朱武亦是真義氣，不止苦計。

    】史進下馬來【金夾批：史進上馬，史進下馬，一上一下，史進如虎也。

    】喝道：“你兩個跪下如何說？”【袁眉批：下馬問如何說，已氣平義動矣。

    】朱武哭道：“小人等三個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

    【金夾批：一邊說解官請賞，一邊說被官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