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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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子使勁掙脫男人的擁抱,奔至畫室的角落。

    她覺得自己彷佛抱着昔日的殘夢,迷失在一幢怪異的、色彩詭谲的迷宮中,因着後有追兵、前無逃路而驚恐萬狀。

     她振作精神回頭看斑鸠,隻見他深陷在安樂椅中,雙手蒙着臉。

     朝子想梳理散亂的頭發,把臉湊近挂在柱子上的鏡子。

    出于一種奇特的趣味,這面鏡子像布滿血管般畫着紅色的裂紋。

     她悸動猶存地走出房間。

    一股奇異的沖動,使她想在離開前對斑鸠一說句話,但她還是忍住了。

    老婦人一臉驚訝地目送她走出房子。

    屋外,雨勢滂沱。

    她撐着傘在雨中急行,雨水不斷濺上她的洋裝,但她毫無所覺。

    她苦惱地回想剛才的情景,那是無法提出來和父母商讨的,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孤獨問題。

    “我隻是一個人獨自生活。

    也許每個人都是如此,但過去我卻從未了解。

    ”——車站附近兩年腌菜鋪映入眼底,在雨中,燈下的紅将薑、黃蘿蔔發出人工的鮮明色彩。

    她看了一眼,突然意識到,投身激烈的人生漩渦的生活是何等寂寞。

    ? 那個夏天,學校一開始放假,朝子便急着前往輕井澤。

    以前她總是依依不舍地與東京的同學道别,才随同母親前往避暑地,但今年雨季尚未放晴,她已流露出極俗離開東京的模樣。

     對終日蟄居家中的依子而言,東京和輕井澤并無二緻。

    在那交際活動頻繁的避暑之地,讨厭人群的依子仍舊不和任何人來往。

    其實,她并不反對在雨季未停、天氣甚涼的時候去輕井澤,但她在口頭上卻責備朝子道: “現在去那裡真無聊。

    山上每天下着雨,不烤火不行。

    像去年,天氣太冷,垣見夫人一面湯衣服,一面還用熨鬥暖手。

    像她那種人,幹脆用熨鬥把臉上的皺紋燙平算了。

    ” “但是我好想念輕井澤喔!整天聽着細細的雨聲,燒着白桦木……” 聽見女兒的話,依子有些驚訝,自言自語地說: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這孩子的嗜好竟然和我一緻。

    平常,她一向把我的希望當成對她的侮辱。

    ” 周伍倒是贊成朝子的提議。

    這位浪漫的父親,把每個周末辛苦地開着那部一塵不染的轎車去看女兒的生活,視為炎炎夏日的唯一樂趣。

     母女倆出發了。

    和母親獨處時,朝子向來沈默寡言。

    在五個鐘頭的乘車時間内,兩人在被雨籠罩的幽暗坐席上相對而坐,幾乎不說一句話。

    依子固定靠窗而坐,讓灼傷的側臉向着窗外,以免被其他乘客看見。

    但是火車進站時,難免會遇見月台上的人望向窗戶,所以依子總是不忘準備手帕,每一進站,便将臉覆住。

     對于母親的這番用心,朝子總是報以悲哀的目光。

     火車開始爬坡時,在一個小車站裡發生一樁意外。

     一個肥胖的紳士重重地坐在依子身旁的空位上,将她手中的手帕震落在地上。

    不巧,窗外正好有個撐着傘送人的男人經過,不經意往窗内一看,看到依子未加遮掩的臉,露出一臉的驚駭。

     依子當然也看見那另人臉上的表情。

    朝子試着佯裝沒看見,但卻和母親的視線意外地交會。

    那真是尴尬的一刻,她接觸到母親那滿含憎恨的懾人目光。

     依子不喜歡在車上看雜志,但無聊時還是會翻翻朝子偶爾買的電影雜志,然後逐一挑出封面女明星的瑕疵。

     “這是目前在走紅的RC嗎?媽媽太久沒看電影了,要不是看到雜志還不知道呢?這張臉哪裡漂亮!癟嘴唇,驢耳朵。

    ” 朝子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依子未灼傷的另半邊臉雖然還很美,但她不化妝,隻随便挽了個髻,身上則穿着古闆女老師才會穿的服裝,所以大家都對朝子投以驚豔的目光,而無視于一旁的母親。

    但是,這毋甯也是依子的虛榮心之一,她彷佛想用全部軀體告訴别人:“我化了妝還是很美的,隻是偏偏不這麽做罷了。

    ” 依子的生平,一言以蔽之,就是“悲慘”二字。

    雖然她不曾為生活而勞苦,但前半生是在如何維持美麗的不安中度過,後半輩子則因喪失美麗而活在絕望之中,可說從未有過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

     朝子想,幸虧依子是自己的生身之母,如果是夫家婆婆,情形不知将會如何? 來到雨中的輕井澤,才過完第一天,朝子便已順厭不堪—— 雖然她本想守在這山中,以擺脫初吻之後對男女交往所産生突如其來的恐懼感。

     雨霧将楓樹柔和的綠色輪廓暈成一片模糊,沒有撐傘的外國人在雨中悠閑地漫步着,濡濕的金發橫過樹間,映入憑窗眺望的朝子眼中。

    朝子想,那一雙被雨霧濡濕的白色手臂,摸起來一定像白桦木那麽寒冷吧! “奇怪,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一定太無聊了。

    ” 朝子想做功課,卻怎麽也無法專心。

     就在此時,俊二一封令人愉快的限時信寄來了。

    字體很大方,内容簡潔但充滿感情。

     “你居然丢下我,一個人前往輕井澤,我好失望。

    我将搭乘星期三下午兩點抵達該地的準快車,随後趕到。

    手相占蔔的結果顯示,星期三開始梅雨季就結束,真正入夏,到時候我們便可以一起打網球。

    這是我最大的期望。

    ” ——朝子很滿意信中沒有提及要到車站接他的字眼。

     星期三果然是個出奇晴朗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