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譚詩之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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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駝庵得句無人識,燕市今宵有月明。

     丁香飄雪不禁愁,雨打風吹看即休。

     隐隐楊花無影過,空庭有月莫登樓。

     一盞臨軒已斷腸,尋花誰是最癫狂。

     年年常抱凄涼感,獨去荒園看海棠。

     今年又過海棠時,暮雨朝晴系夢思。

     一架朱藤深院裡,黃蜂喧上最繁枝。

     遙山過雨泛空青,池面風回約綠萍。

     隔岸柳陰還漠漠,著花楸樹正冥冥。

     感懷觸事自長吟,惆怅難為此際心。

     紫燕歸來花已老,青蠅飛動夏初臨。

     白塔危闌愛獨憑,登臨又到最高層。

     漢家事業無關樹,一任悲風起五陵。

     第五首自覺還有意思。

    首句“遙山”,為何次句不對“淺水”?首句“過雨”,為何次句不對“回風”?次句“池面”為何不說“水面”?故意使其如此。

     第六首“感懷觸事自長吟,惆怅難為此際心”,最糟怕是此十四字。

    “惆怅”句是太普通的情感,許多人都有過。

    作詩是如此,做人亦是如此,太出奇固然沒法活,太不出奇活不活一樣。

    沒有一揮而就的文章與詩,若果真有,也不好。

     餘近來作詩,尤以七言,頗被宋人影響。

    多用典,不好。

    第二首“隐隐楊花過無影”,用張子野詞“無數楊花過無影”(《木蘭花》)。

    第三首首句“一盞臨軒已斷腸”,用韓緻堯句“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惜花》);次句“尋花誰是最癫狂”,老杜有句“無處告訴隻癫狂”(《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一),放翁有句“市人喚作海棠癫”(《花時遍遊諸家園》)。

    第四首“暮雨朝晴系夢思”,老杜有句“雲雨荒台豈夢思”(《詠懷古迹五首》其二)。

    這些句子不知道古人詩句也能懂。

    真龍天馬當然好,但沒那天才,能做駱駝也好。

    (唐人小說有駱駝變一僧說禅;倦禅時又化作駱駝。

    ) 第七首“漢家事業無關樹,一任悲風起五陵”,用杜牧之詩“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登樂遊原》)。

    詩人都有點悲觀,有點消極,小杜真到了極點。

    人的一生紮掙、折騰,總得為點什麼,漢家四百年江山,到了唐朝,看長安城外五座陵墓連樹也無,還紮掙什麼?折騰什麼?餘之詩用它卻拗着用,盡管五陵無樹,事業還在,所以說“漢家事業無關樹,一任悲風起五陵”。

    或說登高臨遠可解郁悶,餘以為登高望遠時常有意外的感覺和思想。

    這首“白塔危闌愛獨憑”倒真像自己的詩作,并非和古人搗亂、開玩笑。

     作詩平仄要緊的是一、三、五,尤其七言,餘之詩成了習慣,總是一、三、五使勁。

     餘之詩作自感有兩種好處:一是好懂,一是切近。

    作詩最要緊的是“感”,一是肉體的——感覺;一是精神的——情感。

    把無論精神的、肉體的親身所感用詩的形式表出,不管是深淺、大小、厚薄。

    那七首詩可以說所感淺、小、薄,但能說不是詩嗎?是詩,就因為是親切所感、切實所感。

    讀書對作詩來說,是為的鍛煉字法、句法,而最要緊的還是實際生活上用功。

    宋以後詩人文字功夫深而實際生活的功夫淺了,所以讀來覺得它總不像詩。

    但你解決生活、分析生活的功夫深了,也不是說文字的功夫就可以抛棄。

    學詩至少要有一半功夫用于生活,否則文字即使十分好,作來也不新鮮。

     (七)《夜坐偶成長句四韻》 學道渾如退飛鹢,賦詩何異詅癡符。

     病來七載身好在,貧到今年錐也無。

     永夜北辰低象緯,一星南極落江湖。

     空堂獨坐三更盡,城上又啼頭白烏。

     “詅”,叫賣。

     禅家雲:“但願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

    ”(龐蘊居士語)道家有雲:“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

    ”(《道德經》四十八章)——“悟了同未悟”(提多迦尊者語)。

    這裡的“悟了”與“未悟”雖曰“同”——表面相似,而實不同。

    “悟了”是恍然大悟,是“空諸所有”;“未悟”是根本沒有。

    佛家千言萬語隻是“明心見性”,宋儒亦有言曰“将心比目,将性比天”。

    心目性天即“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

    禅宗大師說“貧到今年錐也無”(香嚴智閑語),是空諸所有;餘之詩說“貧到今年錐也無”,既非寫實,亦非禅意。

    禅家的空是“真”、“真如”;我們空是空虛的空。

    “貧到今年錐也無”,我們的茫茫是無本可據。

    “一星南極落江湖”,用黃山谷詩“南極一星在江湖”(《題落星寺四首》其二)。

     (八)《夏初雜詩》二首 榆莢自飄還自落,楊花飛去又飛回。

     三千裡外音書斷,細雨江南正熟梅。

     春去誰言歲已除,牆頭屋角綠扶疏。

     楸花經雨凋零盡,梨樹飄香是夏初。

     餘作此二詩頗費一點心思,但是并不能算好。

    一切事都當高處着眼,低處着手。

     榆莢落是直的,楊花飛是橫的。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

    餘之弟說餘詩肥不了,餘以為是如此,詩不大。

    老杜水渾真有大魚。

    水清則無大魚,小蝦米折騰也熱鬧,然不大。

     “梨樹飄香是夏初”句蓋前四五年就有此句。

    梨樹、洋槐,有時材料不新鮮。

    如“明月照高樓”(曹植《七哀》)、“池塘生春草”(謝靈運《登池上樓》),常用,但仍覺得好。

     (九)《偶成二絕》其二 何曾忙裡善偷閑,銀錠橋邊去看山。

     始信橫擔楖枥木,不如一缽掩禅關。

     詩之後二句上句不真切,而下句肯定好——精微奧妙。

     精微:方寸之木,日取其半,萬世而不滅。

    奧妙:“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道德經》二十一章) 《世說新語·賢媛》篇記載,一女兒将适人,其母語之曰:“慎勿為善。

    ”女曰:“然則為惡乎?”曰:“善尚不可,何況惡乎?”可見中國人喜歡簡單。

     如來所說法确是精微奧妙,而結果便成為複雜煩瑣,着力在分析。

     (十)《海棠絕句》 徹夜狂風動地來,預愁绛蕊委塵埃。

     平明火急起來看,依舊枝頭豔豔開。

     餘之《海棠絕句》,不但意思急,聲音亦急。

    作詩心中情感與紙上字句相等始可,不可偏,一輕一重。

    心中情感用詩中的字表示出來恰好即可。

    吾此首七絕用字能表現内心情感。

     創作常患“言不及意”,思想、情感經語言傳達出來,已打了不止對折。

    或曰:金聖歎批書乃口說人記,此不可靠。

    他能出口成章,所以别人所記能如此确實矣。

    天才訓練如何方能如此?如金氏之所為,果然,則真是奇迹。

    金氏之作與人寫小說不同,小說本身有動人情節,而纖細之情感怎麼說不成的,寫還得自己寫。

     (十一)《薄暮散步什刹海附近,因訪友人不遇而返》四首 巢泥已帶落花香,何事飛飛燕子忙。

     人不歸來春又去,荒城一半是斜陽。

     更無荷葉疊青錢,隻剩垂楊绾暮煙。

     今日會賢堂下過,共誰掩淚話開天。

     浮生不信是浮雲,扶病時時到水濱。

     南岸行人北岸柳,仙凡惆怅隔紅塵。

     經年一到寒松閣,古寺黃昏蝙蝠飛。

     拄杖徘徊人不見,布鞋還踏月明歸。

     前二首與後二首非一天作,後二首作于前一天,前二首後一天作。

    時感情甚沖動。

    前二首念着沖,而無發展。

     詩、詞、曲可順用,不可逆用。

    [2]然周清真有詞: 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入燕巢泥。

    (《浣溪沙》) 餘用詞入詩,成“巢泥已帶落花香”一句,而用得好。

    周之詞色暗淡,餘之詩色鮮明。

    音節與聲調對表示感情有關,暗淡音節表示暗淡情調。

     餘最得意第三首。

    “扶病時時到水濱”句不好,然必須有,因無此句“水濱”無法引出下句之南岸、北岸。

    此首第一句原為“夕陽萬瓦粲魚鱗”,“粲”字不好,原為“耀”,亦不好,因此句太費勁,其他三句不費勁。

    現改作“浮生不信是浮雲”,意雖稍晦而表現得不費勁。

    第三首意深,近日情調。

    四句中最得意者“南岸”二句。

     “經年”一首不太好,舊調味太厚。

    寒松閣,友人所居寺也。

     (十二)《向晚短句》 餘近作《向晚短句》: 計日探春訊,何時看海棠。

     吹衣風浩浩,搔首意茫茫。

     帶病即長路,銜悲上講堂。

     樓前山色好,向晚益青蒼。

     “長句”,七言;“短句”,五言不論古今體,皆然。

     李商隐有寫春色兩句: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二月二日》) 花、柳,以類相從。

    “花須柳眼”,柳條是一色柔條、垂條,而可抵花之萬紫千紅,此單調與彼複雜可抵得住。

    義山詩句好,不論姿态、顔色。

    詩一條路已被古人走盡,不是古人把話說完了,是舊詩路子隻能如此寫,不能脫古人範圍。

     “帶病即長路,銜悲上講堂”,二句是象征。

    “講堂”,禅宗和尚說法處,又名“法堂”。

    禅宗語: 我若一向舉揚宗教,法堂裡須草深一丈。

    (招賢景岑禅師語) 此亦“銜悲上講堂”(說真的法,就沒人來聽了)——不幹不行——悲哀;想幹,幹不了——悲哀;身體不成、學而不成,也是悲哀。

     (十三)《長句四韻》 餘近作《長句四韻》: 啼盡城頭頭白烏,起看秋色到吾廬。

     空聞隐幾能忘我,自笑詅癡尚有符。

     靜裡愁懷非寂寞,病中詩律見功夫。

     回首爛柯山下路,先生此局未全輸。

     簡齋曰:唐人多有此體——五、六句與七、八句平仄同,蓋書生之便宜也。

     讀書與創作是兩回事,有人盡管書讀得多,創作未必好,因為創作不必懂得很多道理,隻要本着自己感覺感情,有天才,便能寫得出很好的作品。

    而且古時書很少,屈原讀過幾本書都成問題,他所用的典故,并非得之于書,而是民間傳說。

    誰能那麼大膽,那麼不識羞,說自己是天才呢?但人各有所長,不必自暴,也不必自棄。

    餘自謂寫詩乃“玩兒票”,有時間、有精力要作白話文[3],次是寫曲,再次寫詞,最不成時才是寫詩。

     餘之《長句四韻》首句“啼盡城頭頭白烏”,出老杜詩句“長安城頭頭白烏”(《哀王孫》),而老杜是靜的,餘之“啼盡城頭頭白烏”是動的。

    第四句“自笑詅癡尚有符”,“詅癡符”,出自《顔氏家訓》:“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醜拙,亦以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