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詩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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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滅,真實不顯(不顯不是無)。

    詩人第一須打破(看破)“妄象”,然後才能顯出真的詩。

     或曰:“境殺心則凡,心殺境則聖。

    ”“殺”者,壓倒也。

    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此便是“心殺境則聖”。

    而“殺”字不如“轉”字,“心轉物則聖,物轉心則凡”。

    轉煩惱成菩提,煩惱與菩提并無二緻(情态),“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是煩惱,即菩提。

    有轉心則不為物所支配,否則為物支配,即煩惱皆來,俱成凡夫。

    學文與學道同理,學文亦須心轉物(文與道又有不同,惟方法同。

    俟後詳言)。

    白樂天之“草”有詩心,心轉物則聖。

    心如何借緣(外物)而生,緣助因成,必其可以成,然後有助。

    因與緣不是對立,不是有此無彼,心物皆有而打成一片。

    故“境殺心”、“心殺境”之“殺”不如“轉”字,心與物相助相成,轉煩惱成菩提,此方是成功境界。

     四、唯美詩人韓冬郎 唐朝兩大唯美派詩人:李商隐、韓偓。

    晚唐義山(李商隐)、冬郎(韓偓,字緻堯,小字冬郎)實不能說高深、偉大,而假如說晚唐還有兩個大詩人,還得推李、韓。

     李義山《登樂遊原》: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如同說吃飽了不餓,但實在是好,我們一讀便感到太陽圓圓的,慢慢地落下去了,真好。

    又如韓偓之《幽窗》: 手香江橘嫩,齒軟越梅酸。

     一念便好,蓋不僅說“香”是香,便連“江”字、“橘”字亦刺激嗅覺;甚至“手”字亦鼻音。

    “齒軟越梅酸”,啊,不行,不得了,牙倒了,蓋多為齒音,刺激牙。

    此非好詩而好,便是因詩感好。

    現在新詩也許以意境說未始不高深偉大,但總覺詩感太差,尤其字音。

     韓偓《香奁集》頗有輕薄作品,不必學之。

    李義山為其世伯,義山有詩亦輕薄,韓詩蓋受義山影響。

    或曰:韓氏詩有含蓄,其詩有句曰“佯佯脈脈是深機”(《不見》),含而不露之意。

    其輕薄不必提,即含蓄亦不必取韓。

    然其《别緒》中間四句真好: 菊露凄羅幕,梨霜恻錦衾。

     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

     中國詩寫愛,多是對過去的留戀。

    寫對未來的愛,對未來愛的奮鬥,是西洋人。

    中國亦非絕對沒有。

    “十歲裁詩走馬成”(李商隐語)的韓偓此詩所寫即是對将來愛的追求。

     一篇好的作品當從多方面講,多方面欣賞。

    “菊露凄羅幕”,五字多美;“梨霜恻錦衾”,太冷,是凄涼,本使人受不了,但這種凄涼是詩化了的、美化了的,不但能忍受且能欣賞。

    說凄涼,其實是痛苦,但這痛苦能忍受,便是把它詩化了、美化了,且看到将來的希望了——反正我得好好活着,“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

    天下最痛苦的是沒有希望而努力,這樣努力努不來,除非是個超人,是仙,是佛,是鐵漢。

    這上哪兒找去?人是血肉之軀,所以人該為自己造一境界,為将來而努力是很有興味的一件事。

    如抗日戰争,即使我本是賴漢,也要把你強國熬趴下,這也是對未來的追求。

    你生活經驗愈豐富,你愈覺得此話有意義。

    韓氏此四句不僅對未來有一種希冀(但若隻希望還是消極,希望煮熟的鴨子飛到嘴邊,那不成),而且是一種追求——“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為将來而努力,對未來的追求,十個字真有力。

    “獨”、“宿”連用兩入聲,濁得很。

    凡濁人都有一股牛勁——我吊死這棵樹上,我非吊死這棵樹上不可。

    聰明人不成功,便吃虧沒有牛勁。

    “到死誓相尋”,五個字除“到”字是舌頭音,四個齒音字,真有力,咬牙說出的。

    “此生終獨宿”一句,亦舌頭音或齒音。

     我們今天這樣講韓氏此詩絕不錯,但韓氏當年或并未如此想,隻是誠于中而形于外。

     韓偓的《香奁集》并不能一概說是輕薄,後來學他的人學壞了。

    他的詩“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寫得真嚴肅。

    做事業、做學問,應有此精神,失敗了也認了。

    他的詩“臨軒一盞悲春酒”(《惜花》),如何是玩物喪志?接下去一句——“明日池塘是綠陰”,大方,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