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李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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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展至晚唐,自我欣賞之色彩非常鮮明、濃厚,欣賞自己的一切。

    如《念昔遊》之二句: 半醒半醉遊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

     “半醒半醉遊三日”,固為自己;至“紅白花開山雨中”,該是身外物矣,然此正寫其自身“半醒半醉遊三日”之心情。

    “山雨”既不摧花,花也不恨山雨,二者是調和的。

    小杜的情緒當然亦非常舒服、自然、調和。

    “紅白花開”是象征,不是寫實。

    此種自我欣賞與自我意識是否有關?所謂自我意識,即處處意識到有我。

    自我意識與自覺有關。

    若人之根本不自知,何能有自我意識?如曾子之“吾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是自覺。

    小杜“半醒半醉”與曾子自省,有關而義不同:一為理智的、分析的,一為感情的、綜合的。

    故自我欣賞很像自我意識而實非,似自覺而亦非。

     狄卡爾[1](Descartes),法國哲人,雲: IthinkthereforeIam. 我思想,因為我存在。

    我存在,即因我有思想。

    無思想的人可以不存在,可有可無。

    沒有思想的人是空空洞洞的影子,不能算存在。

     小杜态度與D氏之言很相似,因其結果皆為充實。

    吾人追求知識,研究學問,有思想、有感情即為充實。

    自己使自己不至于空虛,不至于等于零。

    無聊便頂可怕。

    什麼是無聊?就是空虛。

    人就怕空空虛虛,搖搖擺擺,是一個零。

    充實是好的,空虛是可怕的,故無聊時候要消遣,如打牌即為的免去空虛之無聊。

    有人反對消遣,但抓住一件事,當時可得到充實。

    便有壞的,還比沒有好。

    因此可知充實之可愛可貴,然後知小杜詩中生活之飽滿、充實、無缺陷。

    (吾人于慈母膝下是最無缺陷的;與好友談天是最惬意的,因此時最充實。

    )小杜抱此心情寫成《念昔遊》,不管其在成詩前、寫詩時、成詩後,其心情總是充實的。

    吾人自己寫出詩來,感情不是高興、不是歡喜,隻要是充實,覺得沒白活了,不是空洞洞的白紙就行。

    “我現在生命中填的是幹草,然尚比不填好”,可見充實之可貴。

    D氏是哲人,故重在思想;小杜是詩人,故重在寫詩。

    小杜一派詩情,然其充實,則一也。

     晚唐人最能欣賞自我。

    吾人不但要像宋人之用功在字句上、錘煉上,且須如晚唐詩人之修養詩情。

    然如此必須有閑,且為精神上有閑。

    (通常所謂有閑多為物質——不用奮鬥紮掙去生活。

    ) 小杜的生活不是憂愁的,雖然他自己對他的生活不滿意。

    而從旁觀看來,其生活至少是不愁衣食的。

    談到此,老杜便不如小杜幸福,無論身體、精神皆難得有閑。

    吾人或不能得生活的有閑,何必讀此等詩?且不能得生活的有閑如何得精神的有閑?沒飯吃怎麼能欣賞?有花月不如有窩頭,此固然也。

    然既為詩人,便須與常人不同。

    一個詩人無論寫什麼皆須有一種有閑的心情,可以寫痛苦、激昂、奮鬥,然必須精神有閑;否則隻是呼号,不是詩。

    如老杜: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北征》) 這樣的詩可以寫,而太沒有有閑之心情,快不成詩了。

    肉可臭,酒何能臭?且人可凍死,骨何能凍死?此種事可寫成詩,而老杜寫的是呼号,不是詩。

    可以寫而不能如此表現,老杜寫時,至少精神上不是有閑的。

    而又如韋莊之《秦婦吟》,寫黃巢起義前後情形,事情盡管慘、亂,而韋莊寫之總是抱有有閑的心情。

    雖非最好的詩,然至少不是失敗的詩,比老杜“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強。

     詩人應養成此有閑心情,否則便将藝術品毀了。

    如繪畫之畫戰争亦然。

    人無論在任何環境,皆可保有自我的欣賞,幾乎不是自覺而是忘我。

    (顔回居陋巷即是忘我。

    ) 精神的有閑、欣賞,是人格的修養。

    江西派隻是工具上——文字上的功夫。

    隻重“詩筆”,不重“詩情”。

    無論激昂、慷慨、憤怒,要保持精神的有閑、欣賞的态度。

     試看萊蒙托夫(Lermontov)的《童僧》: Onlyasnake …… Wasrustling,forthegrasswasdry Andintheloosesandcautiously Itslidout,andthenbegantospring Androlledhimselfintoaring Thenasthoughstruckbysuddenfear Madehastetokeepdarkanddisappear 此首長詩蓋寫一個小孩兒到山中尋自由,到傍晚饑餓疲乏,仰卧于地,聽水看山,忽見一蛇(snake)。

    對蛇有什麼可欣賞?(外國文學好在音樂性,此段可譯為散文,但無法譯為詩。

    )當此境地,尚能寫出詩,所以能成詩人。

     破壞了詩心的調和,便不能寫好詩。

    一個詩人文人什麼都能寫,隻要是保持欣賞的态度、有閑的精神。

    最怕急躁,一急躁便不能欣賞。

     注釋 [1]今譯笛卡兒。

     五、小杜之“熱中” 小杜兩首《念昔遊》,和諧婉妙,是他的修養。

    不要以為他的動機如此,他的詩情也許不諧婉,他的動機絕不諧婉。

    小杜是“熱中”之人(做官心切),不為金錢勢力,為的是事業功名的建樹成就。

    小杜為人不但熱中,而且眼熱。

    小杜有堂弟杜悰(小杜集中提及),才情、見識、學問皆不及小杜,而出将入相多年,小杜甚為不平,憤慨、抵觸、矛盾,他的心情并不和諧婉妙。

    詩如: 誰知我亦輕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

     (《聞慶州趙縱使君與黨項戰中箭身死辄書長句》) “殳”,《詩經》“伯也執殳”(《衛風·伯兮》),毛傳:“殳,兵器,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