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李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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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小杜更富于普遍性、共同性,義山則富特殊性、個别性。

     杜牧更有一自道其人生哲學、人生觀、人生态度之詩,即《汴河阻凍》: 千裡長河初凍時,玉珂環佩響參差。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杜牧此等詩,人多不選,此首詩較前首尤不見賞于人。

    餘始讀《樊川集》即覺此詩有分量、沉重。

    “玉珂環佩響參差”,此古人身戴佩飾,行時叮咚作響。

    “千裡長河初凍時,玉珂環佩響參差”,《老殘遊記》寫黃河打凍情形,可證此句。

    此非記錄、寫實,乃出之以詩之情趣。

    三、四句“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人之内在細微變化,外表不顯,恰如冰底之水,人不知者,我獨知也。

     小杜詩如此之寫人生哲學,一二首而已。

    西洋寫作品乃有意識的,想好步驟再寫。

    中國乃無意識,不是意識了的,乃不自覺的,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地寫出。

    小杜此詩即不自覺地寫出者。

     三、人生與自然之調和 小杜寫景、寫大自然之詩(七絕)特佳。

    此與其個人之私生活有關,非純粹寫大自然。

    此關乎大自然、私生活,乃非常之調和、諧和。

    如《江南春》: 千裡莺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此詩豪華(吾人寫詩總覺不免貧氣),此或許系江南佳勝之環境所造成者。

     小杜、義山皆是唯美派詩人。

    我們不管西洋唯美派,隻說中國唯美派,是指寫出完美之作品來,尤其音節和諧(形、音、義皆和諧)。

    一首詩有其“形”、“音”、“義”,此三者皆得到諧和,即唯美派詩。

     老杜在形、音、義之和諧上不見得如小李杜(然此并非說老杜不偉大),其詩句有的雖不刺耳、刺目,然究不諧和。

    如: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新安吏》) 人生事情隻有人來解決,大自然不管。

    此情感思想在中國詩中甚難找到,然總覺其形、音、義如石頭似的,“嵚奇磊落”(而此四字,形、音、義皆好)。

     小李杜不管怎樣激昂,總是和諧。

    如義山《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此非不沉痛,而美,即因其形、音、義諧和。

     此點蓋僅限于中國詩。

    西洋字形不易現出美。

    如verdant,草初生之綠色,覺其美,蓋仍因其音美;gloomy,陰沉的、憂郁的,字音亦不好聽。

    (某詩人說中國字裡“秋”字最美。

    )左思《詠史》: 鬱鬱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其意甚憤慨——肉食者鄙。

    四句詩感慨、牢騷、憤恨皆寫出。

    其義姑不論,其音亦好,形亦好。

    “鬱鬱”,大、有力;“離離”,小,軟弱。

    “鬱鬱澗底”便長出松來,“離離山上”便長出苗來。

    然此非唯美派的。

    左思詩是嵚奇磊落(但不是杈枒)。

    而小杜“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亦沉痛,但寫得可親可愛。

     小李杜同是唯美派,卻又有不同,義山高于牧之。

    義山亦有寫大自然者,如: 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

     (《河清與趙氏昆季宴集得拟杜工部》) 真寫得美。

    大紅大綠,寫得好,如“花明柳暗”、“綠瘦紅肥”。

    國畫、服裝皆如此,欲漂亮必須大紅大綠,然須有支配、把握之本領,否則必俗。

    畫家吳昌碩,有點海派,畫植物好,淨是大紅大綠,卻真充滿了生之色彩、力量、見識,直到八十歲老年尚如此。

    别的畫家不敢如此,用紅綠有分寸,甯肯少,不肯多,因其易俗。

    吳用之,雖不免海派、過火,而絕不俗。

    義山詩一帶青山、一片夕陽,是紅、是綠,而用“虹收”、“鳥沒”,二字皆好,成為調和的美,一幅好畫。

    然在此方面,義山雖有此表現法而不常使,因其太注意情(即人生、人類一切感情)。

     義山蓋極富于感情,不寫情僅寫大自然者甚少。

    即如“客去波平檻,蟬休露滿枝”(《涼思》)二句亦有情,雖不見得悲哀沉痛,而是惆怅。

    小杜寫情不如義山。

    小杜即使不浮淺亦比義山輕薄。

    然并非以此抹殺小杜。

    小杜之唯美在寫自然方面比義山更美。

     人生最不美,最俗,然再沒有比人生更有意義的了。

    抛開世俗眼光、狹隘心胸看人生,真是有意思。

    神秘,與大自然同樣神秘,不及大自然美。

    然寫詩時常因人生色彩破壞了大自然之美。

    義山“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整個是藝術,因其中沒有人生。

    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亦然。

     義山作品極能調和人生與大自然,然有時自然将其人生色彩破壞了。

    其《落花》: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

     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晖。

     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二句,能将自然及人生調和,是真美。

    後來便不成了,而人情愈濃厚。

    至後幾句如“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簡直不是好詩,人生色彩濃,但将大自然美破壞了。

    “小園花亂飛”,無形,而皆可寫出其情景,雖未言“園”如何“小”,“飛”如何“亂”,可是将人生與自然調和了。

     小杜情較義山淺薄,而寫自然比義山好。

    如《江南春》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朦胧中有調和,此句小杜特别成功。

     義山寫大自然的詩中亦皆有抒情成分。

    此情字乃廣義的。

    常人多以義山為豔體詩。

    lovepoetry,豔體詩若是愛情詩倒不必反對,而後之學者多入于下流,故餘反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