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陶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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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不好。

    西洋某劇家說自己演戲不要管觀衆那些傻子。

    凡舍其在我而求其在人,無一可靠。

     《飲酒二十首》之第四首: 栖栖失群鳥,日暮猶獨飛。

     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

     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去來何依依”之“何依依”,一作“何所依”,亦通。

     一個人理想太高或生活不得意,總覺得自己是孤獨寂寞,得不到幫助同情。

    幫助同情蓋亦人之所為萬物之靈,碰也許碰着,但不可去找,可遇而不可求;自己來則可,去找别人則不可。

    其實天地間成功、失敗、幫助、同情,可把它看淡一點,都是可遇而不可求。

    理想最高的人,沒人跟他抱同一理想,他走的路須人伴他一同走。

    如走高山,越來伴兒越少,回頭看看,沒人,孤單。

    孤單是當然,爬一個山看看人就少一點,最後也許隻剩一個人了。

    陶比之于“失群鳥”,蓋亦有此感。

    要高要遠,當然要認真努力,自然不肯休息,也不想休息,但人心得有所寄托。

    人最可怕是無聊,但什麼是無聊?即精神得不到寄托時。

    某人說,世界上有一人愛我,我就能活下去;反之若能愛人亦可。

    如既無人愛又不愛人,便失去生活勇氣。

    (如寡婦守其獨子,失去便不能生存。

    )我們信仰宗教,也是找寄托;求吃飽飯也是寄托;張獻忠殺人也是寄托。

    中國人好打牌,有一個人很有希望,但後來什麼都不幹,隻打牌,便因其失去寄托。

     陶詩中說此“失群鳥”,“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松在中國是清高象征[1],故“斂翮遙來歸”。

    “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蔭”,不是枝葉,但因葉而有。

    “蔭不衰”,松不為環境所屈服。

    鳥象征人,松是其寄托。

    “衰榮”不可靠,“善惡”沒有報,所寄托者“固窮”。

    (若真正“固窮”,該連酒也不要。

    )西洋人說要想打破無聊,隻有努力去工作。

    這比“積善之家必有馀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馀殃”數句更可靠一點,真實性更大。

    工作,有幾人在真正努力工作?工作,想起來真可怕,什麼時候算完?——“死而後已”。

    那麼,人生是罰下吃苦力來了?但聖賢通人情,陶亦然。

    “日暮猶獨飛”,“因值孤生松”、“托身已得所”,很平常,而可愛、可敬亦因此故。

    好逸而惡勞,人之情也,但破除無聊還隻有工作,所以工作和休息有連帶關系。

     餘自謂如盲人引路,可别人不知瞎子苦痛,還要向瞎子問路。

    而瞎子雖不識路,但還要走下去。

    餘日常讀書寫字,也無從說起,真沒的可說。

    人工作,努力到要疲勞為止,或疲勞為止,無論練字讀書皆然。

    一天寫兩千字,練得筋疲力盡,三天就停止,完了,還不如一天隻寫二十字,還沒盡興,明兒再說吧。

    人工作不要把自己弄得厭煩了,疲倦了。

    勉強,值得恭敬,而且有時也該勉強;但勉強不是正常,是反常。

    雖然有時也要抻一抻自己的勁。

     陶之“固窮”是勉強。

    [2]知命,安命,不是消極,是積極的,而此積極是藝術的、科學的,心不别落。

    這話不是沒出息。

     好逸惡勞,我們要在其中斟酌出一個勞逸相當的路子來,這是哲學,也是科學。

    陶淵明講“固窮”,講“躬耕”,這是勞;但要休息,什麼是休息?——酒。

    人也并不反對休息。

     《飲酒二十首》之第五首: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飲酒二十首》之第六首: 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

     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譽毀。

     三季多此事,達士似不爾。

     咄咄俗中愚,且當從黃绮。

     “雷同共譽毀”,言一譽之則衆譽之,一毀之則衆毀之,以耳為目,是非無定也。

    “咄咄俗中愚,且當從黃绮”,“黃绮”,黃石公、绮裡季,古隐士。

     《飲酒二十首》之第七首: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一觞雖獨進,杯盡壺自傾。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

     嘯傲東軒下,聊複得此生。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掇”,采也;“泛此忘憂物”,“泛”,浮也;“嘯傲東軒下,聊複得此生”,“得”,失之反,喪之反;“得此生”,保生。

     《飲酒二十首》之第八首: 青松在東園,衆草沒其姿。

     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

     連林人不覺,獨樹衆乃奇。

     提壺挂寒柯,遠望時複為。

     吾生夢幻間,何事绁塵羁。

     “凝霜殄異類”,“殄”,滅。

    “吾生夢幻間,何事绁塵羁”,“绁”,通“絏”,系也。

     《飲酒二十首》之第九首: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

     問子為誰欤,田父有好懷。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

     褴褛茅檐下,未足為高栖。

     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氣寡所諧。

     纡辔誠可學,違己讵非迷。

     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寫田父來訪。

    “褴褛茅檐下,未足為高栖。

    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乃設為田父相勸之辭。

    “深感父老言,禀氣寡所諧。

    纡辔誠可學,違己讵非迷。

    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乃陶公答詞。

    “禀氣”,猶言禀性。

    “諧”,和、同。

    餘以為同學吸收力強而思索力弱。

    對上下四旁都要想到。

    陶公“禀氣寡所諧”,我們也這樣成嗎?不成。

    “纡辔誠可學”之“纡辔”,猶孟子所謂“詭遇”(《孟子·滕文公下》),屈己以從人之意。

    舍己為人是犧牲,屈己從人是世俗,二者不同。

    世間多為後者,而前者少。

    “違己讵非迷”之“迷”,惑也。

     陶有的詩其“崛”不下于老杜,如其“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然此仍為平凡之偉大,念來有勁。

    常人多僅了解“悠然見南山”,非真了解。

     《論語》“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述而》)楊恽《報孫會宗書》:“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楊恽與孔子“從吾所好”不同,孔子有吃苦忍辱,楊恽隻是放縱。

    而陶淵明真是儒家精神,比韓愈、杜甫通。

    陶淵明圓通沖淡,而所說仍不及孔子緩和。

    陶究竟是詩人,孔子“從吾所好”是偉大哲人之詩人态度。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首: 在昔曾遠遊,直至東海隅。

     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途。

     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

     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馀。

     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

     此為譬說。

    譬說深入(思想)淺出(表現),經濟。

    陶曾為劉宋之參軍。

    “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馀”之“傾身”,猶言盡力。

    [3]“恐此非名計”,“名計”之“名”,即“名言”之“名”。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一首: 顔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

     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

     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

     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

     裸葬何必惡,人當解意表。

     “顔生稱為仁”,“稱”,去聲。

    “客養千金軀”,謂不以其道,客者,非主之意。

    陶詩真沉痛,真嚴肅,真好。

    “人當解意表”,“表”,外。

    人讀書、聽講皆當“人當解意表”。

    俗說要找一年麻煩是蓋房,找一天麻煩是請客。

    講書如解剖,如化學分析。

    譬如一鳥,看其飛,聽其叫,豈不甚好?而一解剖之便無活鳥矣。

    人聽講要把死鳥再聽活了。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二首: 長公曾一仕,壯節忽失時。

     杜門不複出,終身與世辭。

     仲理歸大澤,高風始在茲。

     一往便當已,何為複狐疑。

     去去當奚道,世俗久相欺。

     擺落悠悠談,請從餘所之。

     漢張摯,字“長公”;後漢楊倫,字“仲理”。

    楊倫講授大澤中,弟子至千馀人。

    “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前者成人,後者成己。

    成己然後始能成人,不能成人,便當成己。

    成己,近于佛之“自利”;成人,近于佛之“利他”。

    是哲學的,也是藝術的。

    佛是因果的,先後的;儒家則也是因果,但也是相互的。

    佛必要利他、犧牲,儒則不能成人則成己。

    陶此詩所表現是儒家精神,而不是宗教精神,不是犧牲。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三首: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

     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

     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此二句“似詩的散文”(西洋有散文的詩)。

    平常說寫詩寫成散文詩不高,其實還是其散文根本就不高。

    陶詩為詩中散文最高境界。

    “醒醉還相笑”,世間皆然;“發言各不領”,“領”,悟、會、了解。

    這是人生最大悲哀。

    “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規規”,清醒;“兀傲”,醉;“差”,比較之辭;“穎”,特出。

    以陶淵明之嚴肅(如詩曰“吾駕不可回”),而有時要做糊塗,應把兩者參成一個——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

    天下沒有一個人本身沒有矛盾的。

     平常寫詩都是傷感、悲哀、牢騷,若有人能去此傷感、悲哀、牢騷而仍能寫成好詩真不容易,如煙中之毒素,提出之後味也便減少了;若仍能成為詩,那是最高的境界。

    文藝将來要發展成為沒有傷感、悲哀、牢騷而仍能成為好的文學作品。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四首: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

     班荊坐松下,數斟已複醉。

     父老雜亂言,觞酌失行次。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班荊坐松下”,“班荊”,布草。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迷所留”,“留”,佛所說“住”,俗謂之停頓。

    人之身體、精神必有所“住”。

    喝酒之後還有所停頓,但仍是“迷所留”,的确在天地間而忘掉在天地之間了。

    這是佛家涅槃、法喜、禅悅境界。

    做人、治事、治學,若不達此境界不會成功。

    反正要“悠悠迷所留”,此中有“有深味”才行。

    不是無所留,不是沒味,是有所留,有深味,而不自知。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五首“貧居”: 貧居乏人工,灌木荒餘宅。

     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迹。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歲月相催逼,鬓邊早已白。

     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

     “貧居乏人工,灌木荒餘宅”,“荒”字真用得好。

    使用文字大家有同樣的方便,而我們看不出是修養不到。

    陶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悠”,(一)久,時間;(二)遠,空間。

    此處為“久”意,表示時間。

    “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委”,棄。

    若不能将“窮達”二字抛開,這樣活着“真可惜”。

    陶公真是多情人,說盡衆生煩惱,佛之煩惱。

    陶能“委窮達”,而曰“深可惜”,為一般人可惜。

    [4]稱士、君子、士大夫、讀書人,陶淵明才真當得起。

    他傷感、悲哀、牢騷,我們允許,因為他是為衆生如此,哀衆生之痛苦。

    讀陶淵明詩不能隻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面。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六首: 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

     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

     敝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

     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

     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

     “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遊”,即《論語》“遊于藝”(《述而》)之“遊”,“遊”不是習,而與習有關;習是有心,遊是自然的,“遊于水中”而忘掉自己在水中。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無成”,一方面是思想,一方面是事業。

    “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翳”,蒙蔽之意,說連孟公這樣的友人也沒有,内心之情最終無法表達。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七首: 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

     清風脫然至,見别蕭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道”,人各有道,如人各有其生活方法。

    “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二句,說盡人生。

    你不要氣。

    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你也氣麼?冬天的公園就很少人去,你何必生氣?世上事根本就如此,理智一點好了,傷感牢騷何必? 第三句真好,“脫”字輕妙。

    若用“突”,突然至,糊塗得很。

    可惜“見别蕭艾中”一句也是說明了。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八首: 子雲性嗜酒,家貧無由得。

     時賴好事人,載醪祛所惑。

     觞來為之盡,是谘無不塞。

     有時不肯言,豈不在伐國。

     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顯默。

     《飲酒二十首》之第十九首: 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

     将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

     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

     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裡。

     冉冉星氣流,亭亭複一紀。

     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

     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

     “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耒”,農器。

    “将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将”,亦養也。

    “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三十而立,“志意多所恥”,真沉痛。

    人到無恥就成了□□[5],就完了。

     詩之好壞不以難懂易懂而分優劣。

    “知足更勵前,知止以不止”——餘近作《和陶公飲酒詩》第十九首中句。

    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道德經》四十四章),餘之意為因“知足”而更向前,因“知止”才能不止,即孟子“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孟子·離婁下》)之意。

     《飲酒二十首》之第二十首: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複真。

     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

     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

     洙泗辍微響,漂流逮狂秦。

     詩書複何罪,一朝成灰塵。

     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

     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

     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

     若複不快飲,空負頭上巾。

     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陶公《飲酒二十首》越寫越有力、越響。

     人皆謂杜甫為詩聖。

    若在開合變化、粗細兼收上說,固然矣;若在言有盡而意無窮上說,則不如稱陶淵明為詩聖。

     以寫而論,老杜可謂詩聖;若以态度論之,當推陶淵明。

    老杜是寫,是能品而幾于神,陶淵明則根本是神品。

     《人間詞話》引昭明太子評陶詩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引王無功稱薛收賦:“嵯峨蕭瑟,真不可言”。

    文學要有此兩種氣象。

    老杜有時是嵯峨蕭瑟,李白是抑揚爽朗;白樂天若是抑揚爽朗,韓退之就是嵯峨蕭瑟;李賀當然并非抑揚爽朗,嵯峨蕭瑟近之矣;蘇東坡若是抑揚爽朗,黃山谷就是嵯峨蕭瑟。

    他們不過有時如此。

    真夠得上抑揚爽朗的隻有陶淵明。

     讀陶公《飲酒》詩,與其說陶公是詩人,不如說是散文家;與其說是文人,不如說是思想家;與其說是思想家,不如說是……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不隻清高且勁直。

    ” [2]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此語得加解釋。

    ” [3]葉嘉瑩此處有按語:“傾身比盡力更有過之。

    ‘力’,人所有之一部分而已;‘身’,則人之全體。

    ” [4]葉嘉瑩此處有按語:“亦是先生自己一番體驗。

    ” [5]原筆記“了”字下缺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