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陶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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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常人所不能忍受。

     有人能壓倒痛苦,如拼命工作。

    能這樣的人在世谛上是了不起的,老當益壯,窮且益堅。

    依賴宗教還是第二義。

    真正的信仰者并非求上帝保佑、教主提拔,而是把自己交給上帝、教主,如此便可得到安心。

    而中國人從古宗教情緒便不濃厚,一般人信佛是迷信,不是信仰。

    如此看來,中國人也許不是沒有宗教情緒,而是有卻沒得到正當發展。

    第三條路是麻醉,其一是酒;其次是自然(與鹿豕遊,與木石伍),這是非人生活。

    一個人要安身在人群裡,腳跟要立在地上,不能跑到酒裡去立腳。

    雖然覺得自己很風雅,其實非人生活。

     陶淵明沒有宗教信仰(謝靈運是虔誠佛教徒,知識很多),但他以工作克服痛苦,是有心無力,陶身體不好。

     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

    (《雜詩八首》其八) 别的田園詩人是站在旁觀地位,而陶是自己幹。

    陶淵明寫“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五首》其三),也還是象征多而寫實少,那麼他是騙人麼?不是,不是,他做事向來認真。

    就算這是象征,他也确過此種生活,否則他寫向前、向上,何必多用“耕”、“田”字眼?不但陶詩,任何人詩皆可用此去分析,他好用某種字眼,必是于此種生活熟悉。

     或謂陶乃田園詩人、躬耕詩人。

     中國第一個寫田園的詩人當推陶淵明。

    這一方面是革新,一方面是複古(“三百篇”中有寫田園之詩)。

    餘以田園詩人之稱歸之陶,尚不因此,另有兩點原因: 其一是身經。

    自己下手,不是旁觀,與唐之儲光羲、王維、韋應物等人不同,彼等雖亦寫田園,而不承認其為田園詩人。

    許多文人隻是旁觀者,而旁觀亦有多種:一種旁觀是冷酷的裁判,判斷力甚強。

    中國無此種詩人,魯迅先生似之,而他有時熱得厲害。

    一種是熱烈的欣賞。

    前者是要發現人類的罪惡,後者是要證明人類的美德;前者對黑暗,後者對光明。

    又一種是如實的記錄。

    此與近代寫實派相似。

    這三種文學家都是好的。

    陶淵明不屬于前三種,而是寫自己本身經驗,不隻是技能上的、身體上的,而且是心靈上的,故非旁觀者。

    王、韋等人寫田園,則是不切實,油滑。

     其二是理想。

    陶之田園詩是本之心靈經驗寫出其最高理想,如其“種豆南山下”一首(《歸園田居五首》其三)。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明明說草、說鋤、說月,都是物,而其寫物,是所以明心。

     所謂“心物一如”,心——内,精神;物——外,物質。

    平常心與物總是不合,所謂不滿意,皆由内心與外物不調和。

    大詩人最痛苦的是内心與外物不調和,在這種情形下出來的是真正的力。

    外國詩人好寫此種“力”,中國詩人好寫“心物一如”之作,不是力,是趣。

    一是生之力,一是生之趣,然此生之力、生之趣與生之色彩非三個,乃一個。

    生之力與生之趣亦二而一,無力便無趣,惟在“心物一如”時多生“趣”,心、物矛盾時則生“力”。

     “風與水搏,海水壁立,如銀牆然。

    ”是矛盾,是力,也是趣。

    由苦而得是力,由樂而得是趣,然在苦中用力最大,所得趣也最深。

    坐緻、坐享,都不好,真正的樂是由苦奮鬥而得。

     陶淵明躬耕,别的田園詩人都是寫田園之美,陶淵明寫田園是說農桑之事。

    西洋田園詩人華茲華斯(Wordsworth),也隻是欣賞田園之美。

     田園詩實亦不可包括陶淵明詩,田園詩人、田園詩,不足以盡其人、其詩。

     陶之躬耕是出于本心呢,還是出于“勢”呢?這一點我還不敢确定,倘若說是出于本心,但他的作品、傳記中看不出來,而其“勢”非躬耕不可。

    陶淵明躬耕就算十分認真努力,他的身體也不許可。

    他在《與子俨等疏》中說: 病患以來,漸就衰損。

    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

     陶淵明年壽若幹,史無明證,顔延之《陶徵士诔并序》雲年六十三;或曰以詩考之,當年七十六,總之年歲不太小。

    他辭官時年四十一,假定他躬耕從四十一起,那麼當時他躬耕不過十馀年便已自言不利:“漸就衰損”。

    (“病患以來,漸就衰損”二句造句和“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一樣好。

    )工作不成,故不得不逃之于自然與酒。

    而陶究竟與其他詩人不同,故拉出“前修”來——“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詠貧士七首》其二),“誰雲固窮難,邈哉此前修”(《詠貧士七首》其七)。

     “古詩十九首”有雲: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青青陵上柏》) 天,先天;始,無始。

     人的一生往往是事情未來前,胡思亂想;既來了,亂七八糟;已過了,悠悠忽忽。

    人生活最好不想。

    不想,一種是醉生夢死,行屍走肉,此為吾所不取;一種是拼命工作,而忘掉生活。

     哲學家是生活中的藝術家,哲人最愛而且最喜歡解決生死問題。

    佛說吾輩凡人沉淪在生死海中。

    所謂解決生死、了生死(了,有二解:一是明白,一是解決),宗教是解決生死,吾輩不能,隻有沉淪其中。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這是詩人中的哲人。

    哲人觀察人生的結果——“忽如遠行客”。

    西洋某人說,在我活時沒有死,在我死時沒有活,不用怕。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在未死之前,是“如遠行客”;走不動躺下了,完了。

    但沒有到家呀!宗教講的是到家,吾輩凡人不講到家,隻有走。

    如山中結伴旅客,遇瘴氣,越走伴越少,但你不能管,隻有走。

    人生沒有完成,沒有成熟,活到百歲若不死還有長進。

    到死為止,可并不是到死會成熟。

     初以為中國人太不文學;後以為不哲學,也不然;今又以為不科學。

    對了,中國人不嚴肅,不科學。

    一個人吃東西、讀書、做事,都不要弄得疲乏傷力,這不但妨礙人身體健康,而且也減少興趣。

     “忽如遠行客”,理想是家,雖到不了,然而永遠在追求,無論在全人類或個人都是如此。

     人生如歸雲,空行雜徐疾。

     薄暮俱到山,各不見蹤迹。

    (陳簡齋《晚晴》) 此四句用客觀說明,而思想偏于消極,為什麼說“如歸雲”不說“出山雲”?沒有“古詩十九首”有力。

    人生隻有走,沒有到家。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是說明,是批評;是文學的,也是科學的,如化學之分析,還有是非喜怒之可言嗎?[2]所以,有時哲人也和科學家一樣,破壞完整而割裂分析之,隻是表現說明一個“真”。

    水是H2O,這與你贊成不贊成、喜歡不喜歡沒關系,它就是這樣。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即不圓潤。

    ” [2]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此數句指‘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仍有感情。

    ” 四、陶詩與酒 天地間一切事物有創作,沒有照抄;有重生(複活),沒有重現。

    新靈魂、舊軀殼,或舊靈魂、新軀殼,乃重生,而再現一切都是舊的。

    狗拿耗子固然多管閑事,但必由于貓不管事。

     “春草生兮萋萋”,“王孫遊兮不歸”,楚辭《招隐士》中句;“終朝采菉,不盈一匊”,“三百篇”《小雅·采菉》中句。

    “采菉何曾盈一掬,王孫歸去已無家”,此為現代詩人覃壽堃(字孝方)之詩句,覃之詩用典蓋諷“五四”。

     作詩文用典,有正用,有反用。

    有的用典隻成為一種符号,一為炫學,一為文陋(掩飾自己的淺陋),炫學不免文陋。

    人不讀書是可憐;讀書太多書作怪,也可怕。

     餘作詩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以為古人沒這樣用過。

    餘近作絕句: 從古有生多草率,當春無日不風沙。

     東陵自是真奇士,種得青門五色瓜。

     “東陵”即秦東陵侯邵平,“青門”乃漢長安城東門。

    秦亡後,邵平為布衣,種瓜于長安城東。

    (事見《史記·蕭相國世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一有:“邵生瓜田中,甯似東陵時。

    ”餘以前用典好反用。

    近來餘之用典正用而用出新的意思來了,——即使種瓜也好,但不草率,也不怕風沙,雖由侯爺降為平民也不怕。

     餘又近作絕句: 幾日先生未出門,芳草萋萋沒舊痕。

     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怅近黃昏。

    [1] “芳草萋萋”亦用楚辭《招隐士》之典,“夕陽”、“黃昏”則用李商隐《登樂遊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之典。

    夕陽之美時間雖然短,不是還好嗎?難道因近黃昏就不好了麼? 不但近世人人生支離破碎,因循苟且,自古而然。

    偷生苟活,十個有九個如此。

    然生命是寶貴的,而又這樣短促,偷生苟活是敷衍。

    人最不可敷衍自己,敷衍人還可以,老敷衍自己就要完。

    不偷生苟且,先從不敷衍自己入手。

    有幾個人不草率,無論胸襟、作為都光明磊落?不草率,光明磊落,這樣人世才不荒涼寂寞。

     人對失敗所取态度應如諸葛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後出師表》),而在中國能如此者甚少。

    還有一種就是失敗了否定外物,吃不着葡萄說酸。

    再有一種就是自我否定,否定外物亦不易,于是自己打自己,如阿Q。

    否定外物,外物現在,越得不到越覺好,又加一層失敗。

    否定自己根本抹殺,倒也是清源正本之法,但活着不是死嘛!又不是麻木,所以否定自我也得不到成功。

    于是再假借外物,《赤壁賦》所謂“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

    但這還不成,你住在江上嗎?你住在山間嗎?打魚的住在江上了,而未必能欣賞清風;砍柴的住在山裡了,而未必能欣賞明月。

    要欣賞還要有那種欣賞心情。

    這也不易做到,于是需要麻醉。

    富貴壽考、吉祥如意,此蓋皆為理想,不能得到。

    理想不能成為事實,這是失敗,于是需要麻醉,即使不能無我,至少可忘我。

    所以古今中外詩人都愛酒。

     法國惡魔派詩人波特萊爾有散文詩——《你醉吧》: 永遠地陶醉吧, 這就是一切, 永遠而惟一的一切。

     為了不去感到時間那可怕的沉重 ——它折斷了您的肩膀 并把您向地下彎曲。

     您應該沒有幻想地去陶醉。

     醉于何物? ——美酒、詩歌, 還是德性, 随您便,但是—— 快陶醉吧! 如果有時在宮殿的石階下, 在溝壑的草叢中, 在您房間呆滞的孤獨裡, 醉意減弱或消失了, ——您醒了過來…… 那麼請您去問問, 問風、問浪; 問星、問鳥、問鐘表; 問所有在逃遁、呻吟的; 問所有在滾動、歌唱的; 問所有在高談、鳴叫的: ——“什麼時辰了?” 那麼,風、浪、星、鳥、鐘 便回答您說: “是陶醉的時間了!” “為了不做時間的 愚昧糊塗的奴隸, 快陶醉吧! 永遠地陶醉吧! “醉于美酒?醉于詩歌?還是醉于道德? 随您便, 但是請您快陶醉吧。

    ” 忘掉世間一切,甚至忘了自己本身,這就是醉。

    醉的方法有很多,文學、藝術、宗教、道德、事業,但這也非人人可能,其簡而易舉、雅俗共賞者惟有酒,連野蠻民族都有酒。

     詩人多好飲酒。

    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陶詩篇篇說酒,然其意豈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

    世上無可戀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

     陶詩《飲酒二十首》第一首: 忽與一觞酒,日夕歡相持。

     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對酒的一點歡喜。

    這樣看,陶淵明雖為儒家,然亦不免此。

    如此,更可明其“寄酒為迹”之意。

    寄酒為迹,迹在外,内——真,外——迹。

     “一藝成名”,若是為了生活,這沒有什麼了不得。

     莊子言:技也,近乎道矣。

    [2] 如王羲之寫字,一肚子牢騷不平之氣、失敗的悲哀,都集中在寫字上了;八大山人的畫亦然。

    在别的方面都失敗了,然而在這方面得到極大成功。

    假如分析其心理,這就是一種“報複”心理。

    在哲學、倫理學上講,報複不見得好;但若善于利用,則不但可“一藝成名”,甚且“近乎道矣”。

     天下最厲害之事莫過于報複。

    “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司馬遷《史記·伍子胥列傳》)“怨”可矣,而曰“怨毒”。

    對人世取報複态度可造成多種人:一種是混世魔王,如希特勒(Hitler),幼年受苦甚多;張獻忠在四川殺人也是報複,幼年曾在此受辱;然而也可能造就王右軍、八大山人、太史公。

     右軍一生苦痛得很,他思想、見解都好,作有《誓墓文》,辭官不作時誓祖墓曰:若真為官,祖宗不以為子孫。

    他事業失敗了,而寫字成功了。

    世上一切給人掣肘、破壞,而這方面你們無從掣肘、無從破壞。

    不用說學右軍學不好,你沒有他那種憤慨。

     太史公《史記》也是個“迹”。

    一肚子憤恨,不但苦痛悲哀,簡直是仇恨。

    如寫漢高祖,真是草頭皇帝,幾如子貢所說“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論語·子張》)。

    好文章其實也沒什麼了不得,隻是說出點真格的來。

    以《史記》之失“真”,而在藝術上得到極大成功。

     曹孟德若事業失敗,其詩一定更成功。

    [3] 陶淵明詩中之酒,亦“迹”也。

    而此與尋常怨毒者、報複者不同,即在某一時候得到調和,沖淡了,然而偶然也仍不免圭角鋒芒也。

     或曰陶詩和平,猶不足信。

     陶淵明心中有許多不平事,所差的是自己不願把自己氣死。

    人不生氣除是橡皮人、木頭人,而詩人是有血有肉而且感覺最銳敏的人,與一般俗人往來何能不生氣?而又不甘于為俗人氣死,所以喝酒、賦詩。

    其和平之作不是和平,而是悲哀;至于慷慨之作,則根本非和平,如其《詠荊轲》: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

     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素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

     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築,宋意唱高聲。

     蕭蕭哀風逝,澹澹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

     淩厲越萬裡,逶迤過千城。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馀情。

     朱子曰:“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

    ”(《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所以有人說,心氣不平和時讀陶詩,更不平和。

     《飲酒二十首》小序雲: 餘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

    顧影獨盡,忽焉複醉。

    既醉之後,辄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诠次。

    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陶淵明之散文為魏文帝後第一人。

    魏晉散文好,如《水經注》《顔氏家訓》《世說新語》。

    陶淵明文品高,不是甜,而有神韻。

    甜則易俗,甜俗,易為世人所喜。

    陶淵明文章好,而切忌滑口讀過,是玩味的;柳子厚也是玩味的,不宜朗誦。

    陶公相傳作《續搜神記》,其中《桃花源記》一篇,文筆真寫得好。

    此蓋珠混魚目之法。

    餘以為《續搜神記》非陶公作,陶蓋不肯作此。

    零碎見到陶公之散文及詩前小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這一點便為人所不及。

     “餘閑居寡歡”,一上來便不調和。

    陶絕非脾氣平和之人,又加“兼比夜已長”,這樣活不了,隻有兩條路:不為屈子之沉江,隻有逃之于酒。

    陶之“偶有名酒,無夕不飲”,與有酒為仙、無酒學佛不同,“為仙”、“學佛”那是無主張,與陶毫厘相差,天地懸隔,如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