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與陳王·力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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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裡,江湖迥且深。

    (《雜詩六首》其一)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悲歎有馀哀。

    (《七哀》) 寫五言含蓄難。

    文學中有含蓄的境界,而又要自然,陶公能做到。

    曹氏父子含蓄稍差,而真做到了發皇的地步。

    老曹《苦寒行》發皇而一點也不竭蹶。

    老曹發皇是力的方面,曹子建發皇是美的方面,如其《公宴》: 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

     雖無甚了不起,而開後人一種境界。

    無論美與力,發皇出來有一共同點,即氣象。

    後人小頭銳面,氣象不好。

    子建“高台多悲風”比“明月照高樓”一首妙,便因氣象擴大。

    《雜詩六首》其一: 之子在萬裡,江湖迥且深。

     一念就是遠,就是深。

    可後邊就不成了。

    人非神,聰明、才力有限,所能隻在某一範圍内;超出此一範圍,則莫能為。

    曹子建詩工于發端,因詩情不夠,隻能工于發端。

     《贈白馬王彪》好在不工于發端。

     首章“谒帝承明廬,逝将歸舊疆……”以下數句好,如旅行紀程,不是詩,但是好,徐徐寫來,力氣不盡。

    此詩發端雖不工,而到底不懈,乃曹子建代表作。

     《贈白馬王彪》前數句一直向前,至“顧瞻戀城阙,引領情内傷”則向回一顧。

     “泛舟越洪濤”,用“過大波”,便不成,“越洪濤”三字字音洪大。

    該洪大便得洪大,該纖細便得纖細。

    若寫“坐在明月裡”(冰心《繁星》),這便是說海;說海寫“坐在火爐邊”,便不成;“火爐邊”,當是說童年的夢幻。

     “怨彼東路長”,“怨”字,去聲,便遠;說“恨彼東路長”,便不好;“愁彼東路長”簡直不成。

    “恨”,也是去聲,但纖細短促。

    每個字有每個字的音色,色是眼見,百聞不如一見,聽着這個聲音不如看着這個聲音。

    如老譚唱《碰碑》,過門兒一拉,如見塞外風沙。

     第二章“太谷何寥廓”,“寥”,遠;“廓”,深。

     “山樹鬱蒼蒼”,“樹”原為動詞,何以不用“山木”?“木”字形太簡單。

    “鬱”,隻言其形象;“蒼蒼”,是其形态。

     “霖雨泥我塗”,“泥”,去聲,動詞。

    老杜詩:“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愁泥殺人。

    ”(《冬至》) “中逵絕無軌”,何以用“中逵”不用“中路”、“中道”?說“逵”便斷,“逵”字有斷絕之感。

    “怨彼東路長”,說“東逵長”,便不行。

     “修坂造雲日”,若說“長坂造雲日”,便不成。

     “我馬玄以黃”,“黃”,病也。

    詩必有凝練處,不如此不穩,頓之則小安;然僅如此則氣不暢,故又必有生動之句,導之則泉注,如此則不滞。

    故“修坂造雲日”下便接“我馬玄以黃”。

     《贈白馬王彪》前兩章陽韻、陽聲,情調慷慨,音節高亢,色彩鮮明。

    自下章“玄黃猶能進”以後,一變而為沉郁、暗淡、沮喪。

    于此可知詩之音調與韻尾的關系,陽聲字顯得長,韻長;陰聲字短;入聲字更短。

    音節變換,有長短高下,而變換要得當,變換與節制是二為一。

    全詩“太谷”一章高亢,“玄黃”一章沉郁,“踟蹰”一章嗚咽,“太息”一章涕泣哀怨。

    (涕泣不是悲傷,是哀怨。

    人到無淚時隻是心酸,比痛苦還難受。

    ) 《贈白馬王彪》詩情足夠,故不露竭蹶之勢。

     作長篇必有高下變化。

    《贈白馬王彪》全詩高下變化如下圖: 魏武、陳王之外,有王仲宣深于經史,潘安仁(潘嶽)詩長于寫情及羁旅行役之詞。

     潘安仁《悼亡》詩,第一首春,第二首秋,第三首冬,以意推之,其詩當甚多,惟重複當亦多。

    以所存三首觀之,猶有重者。

    或安仁告假歸期來辭墳作。

    一年間所作當甚多。

     其詩第一首雲: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黾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回心反初役”以前,蓋為悼亡詩之總說。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曰“冬春”,曰“寒暑”,亦如孔融“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論盛孝章書》),皆不可以後世作文之法繩之。

    (六朝文重音調,又好用假典故及不合理之字、句,如稱管仲曰微管。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二句以景寫情,詩之上者也。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意謂麻木不仁。

    ” [2]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指魯迅與周作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