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與陳王·力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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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若聲音小聽不見,但若太強也聽不見。

    這話對。

    作者精神太集中、太強,我們也失去聽力。

     一個詩人不必有思有情,主要有覺就照樣可成詩人,而必有覺,始能有情思。

    曹子建有覺而無情思。

     子建《美女篇》雲: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

     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頭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

     羅衣何飄飄,輕裾随風還。

     《美女篇》雖寫情思而情不真、思不深。

    而且詩人必須能代言,中國人頂糟是連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頂多知有己而不知有人,談何“代言”?因不知有人,《美女篇》寫美女寫糟了,首句“美女妖且閑”,“妖”,寫形貌,美得太過;“閑”,寫意态,而少情思。

    而曹子建知道自己,故寫《贈白馬王彪》好。

     《贈白馬王彪》全詩七章: 谒帝承明廬,逝将歸舊疆。

    清晨發皇邑,日夕過首陽。

    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梁。

    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

    顧瞻戀城阙,引領情内傷。

     太谷何寥廓,山樹鬱蒼蒼。

    霖雨泥我塗,流潦浩縱橫。

    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岡。

    修坂造雲日,我馬玄以黃。

     玄黃猶能進,我思郁以纡。

    郁纡将何念,親愛在離居。

    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

    鸱枭鳴衡轭,豺狼當路衢。

    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

    欲還絕無蹊,攬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無終極。

    秋風發微涼,寒蟬鳴我側。

    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

    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

    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

    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

     太息将何為,天命與我違。

    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

    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

    存者忽複過,亡沒身自衰。

    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

    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

    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動我神,棄置莫複陳。

    丈夫志四海,萬裡猶比鄰。

    恩愛苟不虧,在遠分日親。

    何必同衾帱,然後展殷勤。

    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

    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

     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

    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

    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

    離别永無會,執手将何時。

    王其愛玉體,俱享黃發期。

    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

     曹子建作風華麗,此篇乃别調。

    華麗是眼官視覺。

    曹子建視覺特别發達,可以其所作樂府為代表。

    曹子建無深刻思想,隻是視覺敏銳。

     左拉(Zola),有眼官的盛宴——眼吃。

    曹子建與左拉不同,曹子建是“富吃”,左拉是“窮吃”;曹子建所見是物象,左拉所見是人生。

    物象是外表,人生是内相;所見是外表,故所寫是浮淺的;所見是内相,故所寫是深刻的。

    《贈白馬王彪》雖也是視覺發達,卻深刻不浮淺,便因其有切膚之痛。

    然而也仍是功過各半:功——深刻;過——小我色彩過重,隻知有己,不知有人。

     一個詩人,特别是一個偉大天才詩人,應有聖佛“衆生有一不成佛我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精神。

    出發點是小我、小己,而發展到最高便是替全民族、全人類說話了,“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王國維《人間詞話》)。

     曹子建在自我抒寫方面,此篇有最大成功。

    《詩經》曰“駕言出遊,以寫我憂”(《邶風·泉水》),後世之自我抒寫詩人,無論有意、無意,皆不能脫離其自身範圍,一脫離便不是詩了。

     詩人之偉大與否,當看其能否沾溉後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

    老曹思想精神沾溉後人,增長精神,開闊意氣。

    而意氣開闊不可成為狂妄,精神增長不可成為浮嚣。

    曹子建有時不免狂妄浮嚣。

    子建是修辭沾溉後人。

    以修辭論,《贈白馬王彪》亦非他篇所及。

    詩人隻有真情不成,還要有才力、學力以表現。

     《贈白馬王彪》全詩七章。

    七即一,分為清楚,合為統一,七章皆有線索,似分實合。

     章法——篇的組織。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餘之《苦水詩存》中《旅途四首》,章法即受《贈白馬王彪》影響。

     句法——句的構成。

    在此方面“古詩十九首”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即。

     字法——字的選擇,字的位置。

    如死、亡、卒,用字不同。

     在章法、句法、字法上,用功是由勉強得自然。

    而勉強要自己勉強自己,不是别人勉強自己。

     曹子建詩工于發端: 八方各異氣,千裡殊風雨。

    (《泰山梁甫行》) 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

     圓景光未滿,衆星粲以繁。

    (《贈徐幹》) 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

     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