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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她的隻隔着一層薄綢的溫軟的胸脯貼住了方羅蘭的劇跳的心窩;她的熱烘烘的嘴唇親在方羅蘭的麻木的嘴上;然後,她放了手,翩然自去,留下方羅蘭胡胡塗塗地站在那裡。

     十分鐘後,方羅蘭滿載着苦悶走回家去。

    他心裡一遍一遍念着孫舞陽的那番話語;他想把平時所見的孫舞陽的一切行動言論态度,從新細細研究。

    但是他的心太亂了,思想不能集中,也沒有條理。

    隻有孫舞陽的話在他滿腦袋裡滾來滾去。

    他已經失去了思考和理解,任憑火熱的說不出的情緒支配着。

    這味兒大概是酸的,但也有甜的在内,當他想到孫舞陽說信任他又安慰他擁抱他的時候。

     晚上,似乎頭腦清明些了,方羅蘭再研究這問題。

    可愛的孫舞陽又整個地浮現在他眼前,懷中溫暖地還像抱着她的豐腴的肉體。

    雖則如此,他仍舊決定了依照孫舞陽的勸告。

    太太不肯了解,又怎麼辦呢?這本不是方羅蘭要離婚,而是太太。

    孫舞陽顯然沒有明白這層曲折。

    太太不是說過的麼?除非是孫舞陽死了,或是嫁了人,才能消滅她的懷疑。

    死,原是難說的,但孫舞陽不像一時便會死;她一定不肯自殺,而城裡也沒有時疫。

    嫁人呢,本來極可望,然而現在知道無望了,她決不嫁人。

    在先方羅蘭尚以為太太的話不過是一時氣憤,無理取鬧,可是這幾天他看出太太确有這個不成理由的決心。

    所以孫舞陽的好意竟無法實行,除非她肯自殺。

     當下方羅蘭愈想愈悶,不但開始恨太太,并且覺得孫舞陽也太古怪,也像是故意來玩弄他,和太太串通了來玩弄他。

    他幾乎要決心一面和太太正式離婚,一面不願再見孫舞陽。

    但是主意素來活動的他,到底不能這麼決定。

    最後,他想得了一個滑稽的辦法:請孫舞陽自己來解決太太的問題。

     于是方羅蘭像沒事人兒似的睡了很安穩的一夜。

     翌日一早,方羅蘭就到了婦女協會。

    孫舞陽剛好起身。

    方羅蘭就像小學生背書似的從頭細講他和太太的糾紛。

    他現在看孫舞陽仿佛等于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什麼話都說了出來;連太太被擁抱時的冷淡情形,也說得很詳細。

    他的結論是: “我已經沒有辦法,請你去辦去。

    ” “什麼?我去勸解你的太太麼?事情隻有更壞。

    ” “那麼,就請你不要管我們離婚的事;我們三個人繼續維持現狀。

    ” 孫舞陽看了方羅蘭一眼,沒有說話。

    她還隻穿着一件當作睡衣用的長袍,光着腳;而少女們常有的肉體的熱香,比平時更濃郁。

    此景此情,确可以使一個男子心蕩;但今天方羅蘭卻毫無遐想。

    從昨天談話後,他對于這位女士,忽愛,忽恨,忽怕,不知變換了幾多次的感想,現在則覺得不敢親近她。

    怕的是愈親近愈受她的鄙夷。

    所以現在孫舞陽看了他一眼,即使仍是很溫柔的一看,方羅蘭卻自覺得被她的眼光壓癟了;覺得她是個勇敢的大解脫的超人,而自己是畏縮,拘牽,搖動,瑣屑的庸人。

     方羅蘭歎了口氣,他感到剛脫口的話又是不妥,充分表示了軟弱,無決心,苟安的劣點,況且維持現狀也是痛苦的,以後孫舞陽也不理他,則痛苦更甚。

     “但維持現狀也不好,總得趕快解決。

    ”他轉過口來又說。

    “也許梅麗要催我趕快解決——正式離婚。

    假使梅麗終于不能明白過來,那麼,舞陽,你可以原諒我麼?” 孫舞陽不很懂得似的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萬一我雖盡力對梅麗解釋,而她執拗到底,那結局也隻有離婚。

    ”方羅蘭不得已加以說明。

    “我已經沒有法子解釋明白;請你去,你又說不行。

    最後一着,隻有請張小姐去試試。

    ” “張小姐不行。

    她是贊成你們離婚的。

    還是請劉小姐去。

    但是,怎麼你隻希望别人,卻忘記了你自己?總不能叫你太太先對你講和呵!好了,我還有别的事,希望你趕快去進行罷。

    ” 孫舞陽說完,就穿襪換衣服,嘴裡哼着歌曲;她似乎已經不看見方羅蘭還是很憂愁地坐着。

    當她袒露了發光的胸脯時,方羅蘭突然立在她身後,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胛,顫聲說: “我決定離婚,我愛你。

    我願意犧牲一切來愛你!” 但是孫舞陽穿進了一隻袖管,很鎮靜地答道: “羅蘭,不要犧牲了一切罷。

    我對于你的态度,昨天已經說完了。

    立刻去辦你的事罷。

    ” 她讓那件青灰色的單衫半挂在一個肩頭,就轉身半向着方羅蘭,挽着他的右臂,輕輕地把他推出了房門。

     方羅蘭經過了未曾前有的煩悶的一天。

    也變了不知幾多次的主張,不但為了“如何與太太複和”而焦灼,并且為了“應否與太太複和”而躊躇了。

    而孫舞陽的态度,他也有了别一解釋;他覺得孫舞陽的舉動或者正是試探他有沒有離婚的決心。

    不是她已經擁抱過他麼?不是她坦然在他面前顯露了迷人的肉體麼?這簡直拿他當作情人看待了!然而她卻要把他推到另一婦人的懷裡,該沒有這種奇人奇事罷?方羅蘭對于女子的經驗,毋庸諱言是很少的,他萬料不到天下除了他的太太式的女子,還有孫舞陽那樣的人;他實在是惶惑迷失了。

    雖然孫舞陽告訴他,請劉小姐幫忙,可是他沒有這勇氣; 也不相信忠厚有餘,素不善言的劉小姐會勸得轉太太。

     但是捱到下午六時左右,方羅蘭到底找到了劉小姐,請她幫忙。

    劉小姐允諾;并說本已勸過,明天當再作長時間的勸解。

     看過劉小姐後,方羅蘭徑自回家;他的心,輕松得多了。

    這輕松,可有兩種解釋:一是他覺得責任全已卸給劉小姐,二是假使劉小姐還是徒勞,則他對于孫舞陽也就有詞可借了。

     “陳中先生剛才來過。

    這個就是他帶來的。

    ” 方太太特地從預備晚飯的忙亂中出來對他說,并且交給他一個紙條。

     這是縣黨部召開特别會議的通告,讨論農協請求實行廢除苛捐雜稅一案。

    方羅蘭原已聽說四鄉農民近來常常抗稅,征收吏下鄉去,農民不客氣地擋駕,并且說:“不是廢除苛捐雜稅麼?還來收什麼!”現在農協有這正式請求,想來是四鄉鬧得更兇了。

     方羅蘭忽然覺得慚愧起來。

    他近來為了那古怪的戀愛,不知不覺把黨國大事抛荒了不少。

    縣黨部的大權,似乎全被那素來認為不可靠的胡國光獨攬去了。

    想到這裡,他誠意地盼望他和太太的糾紛早些結束,定下心來為國勤勞。

     “陳先生等了半天,有話和你面談;看來事情很重要呢。

    ” 方太太又說。

    眼睛看着沉吟中的方羅蘭的面孔。

     “大概他先要和我交換意見罷。

    可是,梅麗,你總是太操勞,你看兩隻手弄得多麼髒!” 方羅蘭說時,很憐愛似的捏住了太太的手;自從上次決裂後,他就沒有捏過這雙手,一半是尊重太太的意見,一半是自己不好意思。

     方太太讓手被捏着足有半分鐘,才覺醒似的灑脫了,一面走,一面說: “謝謝你的好意。

    請你不要來管我的事罷。

    ” 方羅蘭突然心裡起了一種緊張的痛快。

    太太的話,負氣中含有怨艾;太太的舉動,拒絕中含有留戀。

    這是任何男子不能無動于中的,方羅蘭豈能例外?在心旌搖搖中,他吃夜飯,特地多找出些話來和太太兜搭。

    當他聽得太太把明天要辦的事,一一吩咐了女仆,走近卧室以後,他忽然從彷徨中鑽出來,他發生了大勇氣,趕快也跑進了暌違十多天的卧室,把太太擒拿在懷裡,就用無數的熱烈的親吻塞住了太太的嗔怒,同時急促地說: “梅麗,梅麗,饒恕了我罷!我痛苦死了!” 方太太忍不住哭了。

    但是也忍不住更用力地緊貼住方羅蘭的胸脯,似乎要把她的劇跳的心,壓進方羅蘭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