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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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第一年的深秋,我帶了五十塊錢,由濟南跑到漢口。

    一晃兒,四年了! 妻是深明大義的。

    平日,她的膽子并不大。

    可是,當我要走的那天,鋪子關上了門,飛機整天在飛鳴,人心恐慌到極度,她卻把淚落在肚中,沉靜的給我打點行李。

    她曉得必須放我走,所以不便再說什麼。

    四年沒聽見她的語聲了,沉毅的靜默,将永遠使我堅強! 兒女都小,不懂别離之苦。

    小乙幫助媽媽給爸爸拾收東西,而适足以妨礙媽媽。

    我叱了他一聲,他撇了撇嘴,沒敢哭出來。

    至今,我覺得對不起小乙;現在他大概已經學會寫幾個字了吧? 四年了,每一空閑下來,必然的想起離濟南時妻的沉靜,與小乙的被叱要哭;想到,淚也就來到;可是,抗戰期間,似乎應把個人的難過都忍在心中,不當以淚洗面;我不敢哭。

    同時,我總設法教自己忙碌;沒有空閑,也就沒有了閑愁。

     要把相當忙碌的四年中所經曆的一切都寫下來,恐怕不大容易;挑選着說一點吧: 一、我的苦惱:自幼就窮,慣于吃苦。

    可是,自幼就好潔淨,雖在病中也不肯不洗手洗臉,衣服不怕破爛,隻怕髒。

    抗戰中,我連好清潔的習慣也不能保持了,很難過。

     既愛清潔,很自然也就愛秩序。

    飲食起卧都有定時,一切東西都有一定的地位。

    秩序一亂,我就頭昏,沒法寫作。

    抗戰四年,我沒有寫出很多的文章來,寫出的一點也十分拙劣,恐怕沒有秩序是個很重要的原因。

     愛潔淨秩序的人往往好安靜。

    我就是那樣。

    不大愛熱鬧,不喜歡見生人。

    可是,在抗戰中,沒法把自己隐藏起來,什麼地方都須去,什麼生人都須見,不管我願意不願意。

    設若我能自主,我一定會躲到深山裡去。

    可是流亡四方,原為作一點有益于抗戰的事,怎能藏起去呢?也許還有人說我風頭十足呢?咱們心裡分明;個人内心的痛苦是用不着報告給不關切他的人的。

     按理說,上述一些小苦惱本算不了什麼。

    比起抗戰将士所受的苦處,這真是微乎其微了。

    不過,假若我是作着别的事,我想一定不會抱怨什麼;我要寫作,這就不同了。

    寫作有許多條件,個人的習慣也得算一個。

    把我放在一個毫無秩序的地方,我實在無法工作。

    啊,一個人是多麼不易适應環境呀!我真欽佩羨慕那些戰地的文藝工作者和新聞記者,他們即便是爬在土壕裡,還能寫他們的筆記或報告。

    我願自己也有這種本領!戰時的文人,據我看,不但要有文藝上的修養,還須有體質上的準備,&ldquo文弱&rdquo是戰時文人的壞的形容詞!可惜,我已年過四十,求不生疾病已屬不易;要說一時就把自己練成運動家的模樣,或者近乎夢想了。

    盼望青年文人們都注意到身體! 好清潔與愛秩序絕不是惡劣的習慣,我想不會有人以為我是要養尊處優的去吟風弄月。

    我之所以提到因不能保持這并不是要不得的習慣而感到苦惱者,倒是為說明假若我有健壯的身體,我就可以連這點苦惱也漸次消滅,使生活的不安毫不影響到我的工作。

    同時,我還要借此說明:這四年來,我已經沒有什麼私生活可言。

    家眷不在我的身邊,住處無定,起睡沒有定時;别人教我怎樣,我就怎樣,沒有哪一天可以算作我自己的。

    就是自己的工作,有時候也不能自主;我生活在團體裡,我的寫作也就往往受人之托,别人出題,我去寫。

    這種沒有私生活的生活,給我許多苦痛,可是漸漸的也習慣下來。

    為了抗戰,許多寫家是這樣的活着;人家既能忍受,我就也得忍受;戰争帶來的苦難,每一個人都應當分擔一些。

    至于說這種生活妨礙了寫作,自然使我最感不快,可是社會上既還沒想到文字的事業應當在安靜方便的處所去作,而給文人們預備一個工作室,我就隻好在忙亂與嘈雜的縫子中,忙裡偷閑的去寫一點。

    寫不出好東西,還是我自己來負責,不怨别人&mdash&mdash要怨,也似乎隻好怨自己沒有牛一般的力氣吧。

     二、我的欣悅:抗戰以前我不是在青島,便是在濟南,連北平也不大常去。

    因此,平滬兩大文藝本營的工作者,認識我的很少。

    抗戰後,有了見面的機會,我交了許多的朋友。

    前面說過,我羞見生人;文人中自然也有不少生人,可是我不怕見他們,且願交為朋友,因為既同是文人,自有相近之處,人雖生,而氣味似久已相投,恨未一面耳。

     單單是大家呼兄喚弟,不但沒有用處,而且也顯着肉麻。

    我的朋友增多,每個人都有他的經驗與特長,這才是學習與研究的好機會呀,這才使我欣喜呀!我們談,我們相互批評,于是我的膽子大起來。

    不會寫劇本麼?去讨教!寫得不好麼?請大家批評!就是在這種友誼中,我才開始練習寫詩歌與劇本。

    除了個人的獲得,我也為整個的文藝界欣喜,因為互相教導與批評的風氣在抗戰中造成,一定不會因抗戰勝利而消滅;那麼,這種好風氣的繼續存在,也就是文藝能進步不停的保證。

     有了這個欣喜,便克服了一切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