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支隊長從紅馬上跳下來,用蛇皮馬鞭輕輕撣打着沾在呢馬褲上的塵土和馬腹上脫落下來的死毛。

    那是很早以前的一個春天,梨花盛開,蜜蜂飛舞,南風濃郁,廣大而溫柔的愛情如從天降,安慰着祖宗們的心,使善良的性格射出光輝,恰如五彩玫瑰。

    淺藍色的空氣裡飄蕩着梨花的幽香,還有還有,玫瑰玫瑰香氣撲鼻……金豆大外甥,還能再給我一支煙抽嗎?年輕時據說能夠把漢語成語辭典倒背如流、老來哮喘不止的小老舅舅背倚着土牆,眯縫着灰色的大眼睛,敞着破棉襖,陽光曝曬着他胸脯兩側的肋條,肚臍眼裡布滿皺紋,他對着我伸出一隻雖然動過手術,但依然能夠看出曾經生過蹼膜的手,用雖然是讨要但卻不失尊嚴的态度說。

     我乳名金豆,是小老舅舅的妹妹生出來的兒子,現年二十八歲,喜歡漂亮女人,愛抽名牌香煙,其時在家養病,此病學名“瘧疾”,俗名“皮寒”,系長嘴蚊蟲叮咬後傳染。

    穿着小老舅舅的光闆山羊皮袍,金豆顫成一團。

    也是春天,梨花盛開,陽光強烈,古老的庭院裡充溢着農藥的味道。

    這盒煙給您了。

    金豆把一盒美國煙放在小老舅舅的肚皮上。

    支隊長的模樣您還能記得清楚嗎?我問。

     那匹紅馬奇俊,剛拉來時很瘦,後來被黃胡子喂胖了。

    馬正在換毛,沾了支隊長一馬褲。

    “啪啪啪”,蛇皮馬鞭打着黑皮馬褲響。

    支隊長細長身體、細眉單眼、嘴上無須,面皮白淨、一口京腔,滿嘴金牙,會唱京戲、會拉京胡、會說洋文。

    小老舅舅吸着洋煙,鼻孔裡噴着藍色煙霧說個不休。

    支隊長掏出一隻金煙盒,啪哒一聲點着火,煙卷在嘴上跳着,支隊長高聲說: 黃胡子,把馬鞍卸下晾着,把馬牽去遛,等它打完滾,找把掃帚,掃掉它肚子上的死毛。

    它太瘦了,你到糧秣處領二鬥黃豆,炒熟了喂它。

    黃豆太熱,要摻些麸皮喂,你再領五十斤麸皮。

    盡快喂胖它! 支隊長叼着煙,說話時嘴不敢大開,靠鼻腔發音,因此甕聲甕氣。

     他把一盒香煙扔到黃胡子懷裡,香煙彈跳在地,黃胡子低頭看着煙,彎腰撿起來,把煙裝兜裡,從支隊長手裡接過紅馬,牽馬走出庭院。

     那時的庭院就是現在的庭院嗎? 差不多,那時院牆上抹着石灰,現在石灰早已剝落,石頭上長滿青苔,青磚爛成蜂窩,院牆快要倒了,要是今年夏天還像去年那樣下大雨發大水,連這房子也要倒。

    那時候我跟着黃胡子住在東廂房裡,支隊長和她住着正房。

    紅馬也住在東廂房裡,馬槽安在東南牆角、土炕壘在西北牆角,鍋竈連結在土炕南頭,紅馬身長,尾巴像一匹綢緞,它每夜都把糞拉在鍋台上。

    馬糞不髒。

    馬糞裡有沒消化掉的黃豆瓣,馬糞裡有一股炒黃豆的香味。

    黃胡子炒黃豆時,我蹲在竈前燒火,燒柴是豆稭,哔哔剝剝響,滿鍋黃豆亂跳,也哔哔剝剝響。

    竈火烘着我的臉皮,我腋窩裡流汗,黃胡子盤腿坐在炕沿上抽煙。

    紅馬被支隊長騎出去了,馬糞還擺在竈前,母雞進來刨食,尋找馬糞裡的糧食和馬肚子裡的寄生蟲。

     小老舅舅對黃胡子說:“爹,豆糊啦!” 黃胡子慢吞吞過來,抄起鐵鏟,翻翻鍋裡的爆豆。

    他的臉很長,一雙大眼,幾棵黃胡須,掀唇,滿口黃色長牙。

    這形狀頗類馬。

    我沒見過這個黃胡子,他其實與我毫無關聯。

     小老舅舅說,黃胡子拉馬去遛時,他總是跟随在後——他總是想跟随在後,這要看黃胡子的情緒。

    黃胡子情緒好時,小老舅舅可以跟着看他遛馬;黃胡子情緒不好,就回過身,惡狠狠地盯着小老舅舅。

     我那時八歲,長得沒有一條狗大,黃胡子一腳就能把我踢出一丈遠。

     但他輕易不踢我,他隻是狠狠地盯着我,又寬又大的下巴哆嗦着,好像餓急了的馬。

    看到黃胡子這樣,小老舅舅就知趣地回來了。

     支隊長進屋去了。

    支隊長進屋之前,羞澀地瞥了黃胡子一眼,黃胡子牽着馬往外走,根本不回頭,屋裡溢出玫瑰的香氣。

    支隊長的牛皮腰帶上挂着一柄左輪手槍。

    支隊長鼻梁上有時架着一副金邊眼鏡,手指上套着一隻金镏子。

    拉京胡時他跷着二郎腿。

    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那時候紅馬頂多隻有半膘,肚腹兩側有兩大片灰黯的死毛,這是匹民間的瘦馬,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匹了不起的好馬。

    它身軀細長,尾巴像一匹光滑的綢緞,我剛才說過一遍啦?這匹馬像那種身軀細長善于疾跑能夠捕捉野兔的狗,高大雄壯的馬未必是快馬,就像高大威武的狗未必能捉住野兔一樣。

    外甥,你還是感到冷?你蹲下,讓我把布條給你緊緊。

    我蹲在小老舅舅面前,把紮着一根紅布條的左手腕子伸過去。

    小老舅舅緊着布條,把布條裡壓着的七粒綠豆都緊進了我的肉裡。

    截瘧!截瘧!我的手紫脹着,血液不流通,腠理間充滿氣體。

    黃胡子那時也發着“皮寒”,外甥,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外祖父。

     我們村一百年前是一片荒草灘,常有人來放牧牛羊,野兔子成群結隊。

    紅色沼澤裡有紅狐狸,狐狸專吃野兔子。

    五十年前我們村有二十戶人家,與吃青草的家族有親戚瓜葛,糾纏不清。

    那時這所庭院很顯眼,站在三十裡外的馬牙山上就能看到庭院的白色粉牆。

    大外甥,小老舅舅粗人不說細語,人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