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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锔鍋匠放下四老媽,緩緩地、艱難地站起來,他慢慢地脫掉沾滿熱血的褂子,甩到了毛驢的脊背上。

    他從腰裡拔出雙槍。

    他把雙槍插進腰帶。

    他彎下腰,從血泊中提起那兩隻給四老媽帶來極度恥辱和光榮的大鞋,翻來覆去地看着。

     那群士兵從柳林後鬼鬼祟祟地走出來,他們舉着手槍,弓着腰,在暗紅色的開闊地上蛇行着。

     锔鍋匠把腳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詳一會手中的大鞋,然後,一隻一隻穿好。

    美麗士兵們逼近了,子彈象零落的飛蝗,在他的周圍飛舞。

    他把頭擱在膝蓋下,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媽,再次站起,抽出槍。

    一顆子彈象玩笑般地緊擦着他的脖頸飛過,他好象全無知覺,脖頸上流着猩紅的血他好象全無知覺;又一顆子彈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無知覺。

    直棒棒站着,他好象有意識地為美麗士兵們充當練習射擊的活靶。

    士兵們膽子大起來,彎弓的腰背逐漸抻直,嘴裡又開始發出動聽的咆哮。

    鋸鍋匠把雙槍舉起來,喝起堅硬的嘴唇,向兩隻槍筒裡各吹了一口氣,好象惡作劇,又好象履行什麼儀式。

    那些士兵膽子愈加大,他們以為锔鍋匠的子彈打光了呢!我告訴你們,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你們不信,那就前行!我親眼看見,锔鍋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兩大把黃燦燦的子彈喂進了彈倉,獨眼龍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槍手,彈無虛發,槍槍都咬肉。

    士兵們高喊着:投降吧,朋友! 锔鍋匠笑笑,好象嘲諷着什麼。

    我分明看到他的兩隻手哆嗦着,緊接着槍聲響了。

    河堤北邊蝗蟲們進攻莊稼的聲音猶如澎湃的浪潮,槍聲猶如沖出水面的飛魚翅膀摩擦空氣發出的呼哨。

    走在最後邊的幾個士兵象草捆一樣歪倒了;前頭的士兵們回過頭去,看到同伴們橫卧在地上的軀體,寒意從背後生,撒腿就跑,與中間的士兵沖撞滿懷,子彈從背後擊中他們豐滿的屁股,他們鬼叫着,捂着屁股,踩着戰友們的屍體,倉惶逃竄,隐沒在灰綠色的柳林中,再也沒有出現。

    永遠也再也沒有出現。

     九老爺已從河邊灘塗上學着蛤蟆的前進姿勢慢慢爬到堤頂。

    他滿身髒泥,眼珠子混濁不清,額頭上被四老爺咬出的兩排鮮紅的牙印變成了兩排雪白的小膿疱瘡,如果不是四老爺的牙齒上有劇毒,就是九老爺遭受極度驚吓之後,身體内的免疫力受到嚴重破壞。

     親不親,一家人,固然在飛行前我主張锔鍋匠把四老爺和九老爺通通槍斃,但現在,九老爺象隻被吓破了苦膽的老兔子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我身旁時,我的心裡湧起一層憐憫弱者的漣漪——在以後的歲月裡,我認識到,九老爺在弱者面前是條兇殘的狼,在強者面前是一條癫皮狗——介于狼與狗之間,兼有狼性與狗性的動物無疑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動物——但我還是對幾十年前我那一瞬間萌生的憐憫采取了充分寬容的态度。

    世界如此龐大,應該允許各類動物存在。

    何況九老爺畢竟是條狼狗,比純粹的狗尚有更多的複雜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們看到,锔鍋匠臉上塗滿鮮血,偏西的太陽又給他臉上塗上了一層釉彩,使他的死更具悲壯色彩。

    他是自殺的。

     他舉起雙槍,兩隻槍口頂住了兩邊的太陽穴,靜默片刻,兩聲沉悶的槍聲幾乎同時響起。

    他保持着這姿勢,站了約有兩秒鐘後,便象一堵牆壁,沉重地倒在地上。

     不容諱言,我們吃草家族的曆史上,籠罩着一層瘋瘋癫癫的氣氛;吃草家族的絕大多數成員,都具有一種騎士般的瘋癫氣質。

    追憶吃草家族的曆史,總是使人不愉快;描繪祖先們的瘋傻形狀,總是讓人難為情。

    但這有什麼辦法呢?“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住血染的事實”,翻騰這些塵封灰蓋的陳年帳簿子,是我的瘋癫氣質決定的怪癖,人總是身不由己,或必須向自己投降,這又有什麼法子? 蝗蟲遷移到河北,八蠟廟前殘存的香煙味道尚未消散,一團團烏雲便從海上升起,漂遊到食草家族的上空。

    被幹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憐巴巴地張望着毛茸茸的雲團,沼澤地裡鬼哭狼嚎,植物的枯幹被海上刮來的潮濕的腥風激動,嚓嚓啦啦地碰撞。

    四老媽的屍體、锔鍋匠的屍體、毛驢的屍體和美麗士兵們的屍體被村裡人搬運到沼澤地裡,扔到一片紅樹林般的高大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蔭影下。

    村裡人腿上沾着暗紅色的、粘稠的、濁氣撲鼻的淤泥,立在沼澤邊沿上,看着一群群藍色的烏鴉、灰色的雄鷹、潔白的仙鶴混雜在一起,同等貪婪地撕扯着、吞食着死屍。

    四老爺和九老爺自然也站在人群當中。

    他們鬥雞般地對望着,恨不得把對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貴的仙鶴、勇敢的雄鷹和幽默的烏鴉把屍體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後,村裡人開始往回走。

    烏雲彌合,遮沒了太陽和天空,陰森森的風吹拂着人們百結千納的破衣爛衫和枯草般的頭發,飛揚的紅塵落滿了一張張幹燥的面孔。

    一道血紅的閃電在雲層後突然亮起,象疾跑的銀蛇和火樹,畫破烏黑的天,畫出驚心動魄的圖案。

    衆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臉在紅光中閃爍,藍色的眼在紅光中變色。

    驚雷響起時,人們齊齊跪倒,嘴唇一起蠕動,咕咕噜噜的聲音從幹裂的嘴唇間流出,彙成一個聲音,直接與上帝對話。

     先是有大如銅錢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們仰望上蒼的臉上,雨點冰涼,寒徹肌膚,令人毛骨悚然。

    村人激動起來,嘴唇急速哆嗦,頭顱頻繁點搖。

    雷聲隆隆不斷,閃電滿天亂竄。

    又是一批極大的白雨點落下來,村人們脫下破衫在手裡搖着,一邊歡叫,一邊雀躍,尚未濕潤的塵土被他們的腿腳騰起,猶如一叢叢紅色的海底灌木,濃郁而厚重,人在塵煙中跳躍,好象在沸騰的海水中掙紮。

    大雨點降過後,烏雲變色——由魆黑而暗紅而花花綠綠——而且突然降低了幾萬幾千米,天和地極快地縮短了距離,溫度迅速降到冰點,剛剛還為天降甘霖歡欣鼓舞的人們都停了手腳,啞了歌喉,袖手縮頸,彼此觀望,不知所措。

    寒冷關閉了他們汗水淋漓的毛孔,誘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