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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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子之行,獨不能少俯焉,以就世用也?而顧為不知己者死也,為人則善也。

    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 曰:“是謀非客所能知也。

    無已則壬申之秋將赴西市,蘭輯諸稿而自為之序,詹詹數言,意為頗悉。

    客不憚煩,請縷絮之也。

    其言曰: 十載長安,三年蠶室。

    一影之外,餘爾數藤。

    今夕何夕,尚堪爾偃然據予敝簏中哉?古人曰:顧此七尺之軀,終成一棺之土。

    不朽之事,寄之題目。

    然則今日行將以七尺作數藤,題目也,大題小做,其咎問誰?在宋高帝之責吏部曰:&lsquo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郎,那得作賊耶?&rsquo武天後之謂駱賓王曰:&lsquo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宰相過也!&rsquo嗟夫!人至佐叛助逆,尚使人主為之唏噓惋惜,乃知世間但有昧目瞞心之尚書、宰相,斷無有不憐才愛士之帝王。

    賓王非叛,恐終不得知於武後;熙先非反,恐莫能申嘆於宋帝耳!雖謂一檄為賓王之應制詩,徐將軍為孔熙先之薦舉主,可也。

    然則數十年後,覽茲數藤,當必有愕然矍然者曰:&lsquo安得起本直於地下而為之執鞭? 若夫今日生死則未可必,此則予稿也。

    客以為何如也?雖然士死於知己,千古為難;不知己者而可以死之也。

    攘攘世宙,莫非死所,而獨為袁公也,固自複寥寥也,何也?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

    惟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惟其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

    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飢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體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

    猶憶其自言曰:&lsquo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

    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也可也!&rsquo噫!聆斯言也,而不為之恫乎其心者,其人未必其有心也!即今聖明在上,宵旰撫髀,無非思得一真心實意之人,任此社稷封疆之事。

    予則謂:&lsquo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裏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rsquo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

    雖然死則死也,竊有願也。

    願餘棄市之後,復有一程本直者,出而收予屍首,並袁公遺骨合而葬之。

    題其上曰:&lsquo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rsquo九原之下,目為瞑也!” 客曰:“竊更有可疑於袁公也,固有所疑於子前言也。

    請得進而與子一剖而決之也。

    袁公負都城而營也,半月所也曾未聞其出一騎、加一矢於敵也。

    通國唾之也。

    而子謂其廣渠之大戰也,胡為乎其言之也?” 曰:“噫!袁公正復多此一戰也,此袁公所以為袁公也。

    蓋兵也者,惟其不敗也,非以求勝也。

    故戰也者,鬥力事也,非兵法之上言者。

    況乎不稔彼己,不辯衰銳,不問堅暇,惑於人言、迫於君命,而輕一戰以塞之也。

    此而勝焉,幸也。

    幸而勝,古人謂甚於敗也。

    若敵人懸兵深入我地,彼利在速戰也,我利在重持也。

    不必深於兵者皆能知之也。

    胡為乎以不戰疑袁公也?胡為乎以廣渠之戰疑予言也?然而廣渠之戰,客無予之問也。

    客其問諸廣渠門外、東便門外以及通惠河兩岸之居民,或能言之也;客其問諸韋公祠之僧眾曰天林者、曰梵林者,以及當日分守廣渠之太監郝曰隱儒者,亦或能言之也。

    客無予之問也。

    餘則曰:袁公正復多此一戰也,袁公之所以為袁公也,何也?惑於人言、迫於君命,而輕一戰以塞之也,幸而勝,古人謂甚於敗也。

    ” 客曰:“由子所言,今而後知任事之人之難也。

    ” 曰:“任事之人難也,執任事之人而殺之,尤難也。

    殺任事者,謂其僨事也,殺之亦必其後之者果足以勝其所殺之者而後可也。

    如不問其後之何若也,而但絕之以快一朝也,將殺者不可再生也,而人實其難得也。

    行見忍事者一人不如一人也,僨事者一日甚於一日也。

    誅之不可勝誅,不誅何以服誅者之心也?何以服天下萬世之心也?其初曰,不過殺一以懲百。

    孰知其究也,殺一以廢百者也,天下事不可複問也!且封疆之事,大事也;封疆之任,重任也。

    愛封疆者,自當愛及封疆之人也。

    是故嚴刑峻罰加於他焉者,猶可言也;嚴刑峻罰加於封疆之人焉,不可言也。

    今夫擔夫之肩重也,即或一蹶焉、一顛焉,將必扶持之、慰勞之,以寬其繩約則可也。

    蹶焉、顛焉,而必詬辱之、鞭撻之,不啻也勢必將一撲而不復起焉則已也。

    於此而求一人焉易之也,其勢未免救痛防災之不暇也。

    甚且曰:烏得坐而緻此於千裡也,庶免夫蹶焉、顛焉,以無緻於詬辱之與鞭撻也。

    世烏得夫坐而緻千裡也者?其勢又將一僕人焉,而不復則已也。

    東漢王充曰:&lsquo宋人有禦馬,不進,拔劍剄而棄之溝中;又駕一馬,又不進,又剄而棄之。

    若是者三,以之威馬,至也,然非王良、造父之法也。

    &rsquo故曰任事之人難也,殺任事之人尤難也。

    況乎今日所以殺任事人也,又未必殺其所殺之事也,且未必殺其所殺之人也&hellip&hellip” 客乃瞠目咂舌,罔俟予詞之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