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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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嘔的東西。

    他那個硬腦瓜裡有許多想象的能力,密結叢生的頭發蓋在上面同帽子一樣的合式。

    至于我呢,我卻沒有想象力(我對于他的情形今天也許會更透澈些的,假使我有了這種想象力),我并沒有那飄渺的意見,自己畫出家鄉的神從多佛的白岩上頭出現,問我——可說是沒有摔斷了一塊骨頭,好好地回來了——怎麼安排我的小兄弟。

    我不會弄出這麼一個誤會。

    我很知道像他這種人是沒有人會來打聽的,我看見過比他更強的人們出去不見了,完全失蹤了,卻沒有引起一聲納罕或者悲哀。

    家鄉的精靈就沒有去理會這數不盡的生命,好比大有為的君主也應該是如此的。

    流離的人們真可悲呀!我們大家團結在一起的時候才有生命。

    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流離過,他沒有跟别人團結在一起,可是他自己也曉得這一點,而且是極強烈地感到,這種強烈的程度簡直使人感動,正好像因為人的生活比較強烈些,所以人的死比一棵樹的死更使人感動。

    我剛好在他身旁,而且我剛好受了感動。

    就隻這麼一回事了。

    我很想知道他怎麼會找到一個解脫的路子。

    比如說,我會覺得傷心,假使他變成了個酒鬼。

    世界是這麼小,我真怕有一天會有一個爛眼腫臉、名譽掃地的流氓攔住路頭,這流氓穿的帆布鞋子沒有鞋底,手肘旁有幾片破布飄動着,他拿出老朋友的資格,要我借給他五塊錢。

    你知道這班衣服褴褛的人們從他們有體面的過去裡出來,得意揚揚地走到你面前,真是可怕,他們還有一個不在乎的糙聲,無禮的眼光微微避向一邊——對于相信人類休戚相關的人們,這樣的會面真是難受,簡直比一個牧師看到彌留時還不肯悔過的病人還要痛心。

    告訴你一句真話,這是我所看到的唯一危險——不單是對于他而且是對于我的。

    可是我也怕我太缺乏想象力了。

    說不定甚至于有個更壞的結局,總有些是我所預料不到的,他老不讓我忘記他的想象力是多麼豐富,你們通常所說的想象力豐富的人無論朝哪個方向總可以晃得更遠些,仿佛在人生這個不安的碇泊所裡他們的繩纜特别長些。

    他們的确如此。

    他們也喜歡喝酒。

    也許我小觑他了,所以會懷這麼一個憂慮。

    我怎麼能夠知道呢?甚至史泰也隻能說他太癡心了。

    我隻曉得他也是咱們這類的人。

    當個癡心人哪裡是他的事情呢?我向你們說了這麼多我自己油然而生的感觸同糊塗的思慮,因為除此以外關于他是沒有什麼可說的。

    他的生活隻有對我會發生興味,你們究竟還是靠着我才對于他的生活感到興味。

    我将他牽出來,我把他陳列在你們面前。

    我那平凡的憂慮是沒有理由的嗎?我不敢說,即使到現在。

    你們會知道得更清楚些,俗話不是說過旁觀者清麼?無論如何,我的憂慮是很膚淺的。

    他并沒有找到個解脫的法子,絕沒有;而且他還前進得很好,萬無一失地、非常大方地前進,可見他不單能夠快跑,而且能夠久待。

    我應該高興。

    因為這場勝利我也有份,可是我卻不像我所該預料到的那麼喜歡。

    我問我自己他這麼一沖有沒有真把他帶到那層迷霧外頭去,他就隐現在迷霧裡面,雖不很大,卻有趣味,輪廓是飄浮無定的——一個流離失所的人得不到安慰,渴望能夠回到他在隊伍裡那個低微的地位上去。

    而且,最後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也許永遠不會說出。

    我們的生命太短了,所以來不及把話說完,我們總是那麼口吃,使我們這個唯一的、永久的主意沒有達到,我們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已絕望,不想聽這些最後的話了,那句話假使能說出,響亮的聲調準會震動天地呀。

    可是總來不及說我們最後一句話——我們的愛情、希望、信仰、追悔、屈服或者反抗的最後一句話。

    我想,大概因為天地不該受震動罷——至少,不該為了懂得天地的真相的我們。

    關于吉姆,我最後的一句話很短。

    我說他有偉大的成功,可是一說出來,或者該說一聽進去,這成功卻顯得小多了。

    老實說,我不是不相信我自己的話,卻是信不過你們的心。

    我本來能夠說得很生動的,假使我不是那麼擔心你們這班漢子為了喂飽你們的肉身,都把你們的想象餓壞了。

    我并不是故意得罪人;上流社會的人們照例該沒有幻夢——很安全——很順利——很枯燥。

    可是你們一定也有過一個時候知道生活的熱情,那是從零碎小事裡生出的具有魔力的光芒,像從冷石頭上打出的火花一樣可驚——也是一樣短命,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