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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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好像多半是因為出不了氣。

    蠟燭直立的火焰一照,他那個龐大的影子歸攏一處,仿佛具有默默含愠的自覺神情;在我這雙偷視的眼裡,房中不動的家具也有一種傾聽的态度了。

    當我手不停揮地匆匆忙忙寫着的時候,我腦子裡滿是幻想;當我這枝筆不在紙上跑的時候,雖然屋子裡沒有一點兒聲響,我卻覺得我的思想非常混亂,深深受了騷擾,仿佛聽到猛烈的、吓人的怒号——有點像在大海上遇到的一陣狂風。

    你們裡面有些人會曉得我指的是什麼——那是焦慮、痛苦、忿怒雜在一塊兒,還加上慢慢爬進來的一種喪膽的感覺——自認有這種感覺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可是也使我們的毅力更見得難能可貴了。

    我并不是說我有什麼本領,雖然看見吉姆這樣緊張的情緒,卻能夠支持得住。

    我還可以躲到寫信裡去哩;假使有必要,我盡可以寫信給一些陌生人。

    忽然間,當我正取一張新的信紙的時候,我聽到一個低微的聲音;自從我們兩人關在房子裡面,這要算從朦胧的靜寂裡傳到我耳鼓的第一個聲音了。

    我還是垂着頭,停着手不動。

    在病榻旁邊看護病人的人們值夜時候在靜寂裡曾聽到過這樣的低微聲音,那是從痛苦的軀體同疲倦的靈魂中榨出來的。

    那時他是這麼用勁推開那扇門,上面所有的玻璃全震響了。

    他走來走去,我屏息傾耳聽着,可是我自己也不曉得還會聽到什麼。

    他的确太把一個無謂的手續當做一回事了,弄得自己非常傷心,其實照支斯得爾嚴格的批評說來,在一個看清事實的人的眼裡,那些判詞是不值得一顧的。

    一個無謂的手續!不過掉了一小張羊皮紙罷了。

    是的,是的。

    但是無法走近的鳥糞堆大概又當作别論罷。

    一個懂得道理的人盡可以為着那回事氣得心碎。

    許多人談話的聲音,雜着銀器同玻璃杯的叮當聲隐隐從下面飯廳裡沖上來,我的燭光的外沿射到打開的房門外面,照在他的背上,再遠一點兒的地方就是墨黑了。

    他站在一大片陰森森的景物的邊界,好像是絕望的黑海岸旁一個孤零零的人形。

    窩爾坡爾暗礁就在那兒——一定的——是黑漆虛空裡的一點,是快淹死的人可以抓着的一根蘆草。

    我對于他是這麼同情,我簡直不願他家裡人在這個時候看見他。

    我覺得我自己看見他已經是夠難過了。

    他不再喘氣,背也就不顫動了。

    他站着,像一條箭那麼直,我模糊地可以看見他是沉默着;這個沉默的深意墜到我心窩裡,像一塊鉛墜到水裡,弄得我心頭非常沉重,有一秒鐘,我真希望我眼前唯一的事情是出錢去料理他的出殡。

    你們看,甚至于法律都不理他了。

    把他安埋是件多麼容易辦的善舉呀!而且跟人們處世應有的智慧也正相合,那是無論什麼東西,隻要會使我們記起我們的愚蠢、我們的弱點同我們的末日,隻要會使我們失掉做事的效率——比如,我們失敗的回憶,我們壓不下的恐懼的影子,我們已死了的朋友的屍體——我們都該設法扔在一邊,用不着理睬了。

    也許吉姆真是傷心得太過分了。

    假使的确如此——那麼支斯得爾的聘請……想到這一點,我又取一張新的信紙,開始堅決地望下寫去。

    他跟大海可說隻有我一個人擋在中間。

    我感覺到一種責任的觀念。

    假使我一說話,這個不動的、受苦的青年會不會跳進黑暗的大海——去抓那根蘆葦呢?那時我才曉得要發出一個聲音有時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說出來的一句話具有一個古怪可怕的力量呢。

    真是見鬼,為什麼不該這樣呢?我一再問我自己,我的筆頭卻老是寫着。

    一下子,從白紙上,剛剛在我的筆尖底下,支斯得爾同他年老的夥計會十分顯明、十分完整地湧現在我眼前,搖搖擺擺,做出種種姿勢,好像是一個光學玩具反射出來的形象。

    我會注視他們一會兒。

    不!他們太荒唐、太瞎鬧了,不該走進誰的命運裡去。

    一句話會有很遠的效力——很遠的——經過了許久時間還會有破壞的能力,同子彈飛過空間一樣。

    我什麼話也不說了;他站在外面,背朝着燭光,好像給世上一切看不見的人類仇敵綁住身體、堵着嘴了,一下也不動,一聲也不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