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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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沒有立刻就去找吉姆,無非因為我的确有個不能忽視的約會。

    不幸得很,在我的代辦處,我碰到一個新從馬達加斯加來的漢子,他抓着我,一定要告訴我關于一樁奇怪買賣的小計劃。

    那個計劃牽連到牲口、彈藥筒同一位大概叫做拉芬那羅的王爺;但是裡面最大的關鍵卻在于一位海軍上将的糊塗——我想是皮耳上将罷。

    一切事情全看這一點為轉移,那個漢子卻十分有把握,仿佛覺得找不出一個力量夠大的字眼來形容他的自信力。

    他那雙小球形的眼睛從臉上鼓起來,射出暗淡的光輝,他的前額長有一個肉瘤,他的長頭發一直望後梳去,并沒有向兩邊分開。

    他得意地向我重複說出一句他特有的口頭話:‘最少的危險,最大的利益,這是我辦事的規則。

    你看怎麼樣?’他使我頭痛,吃不下點心,可是他卻騙了我一頓點心,好好吃下去了。

    我一将他擺脫開,立刻就到水邊去。

    我瞧見吉姆倚着碼頭的欄杆。

    他身旁有三個本地船夫為着争五個小錢大吵一陣。

    他沒有聽見我走上來,但是一下子轉過身子,好像我的手指輕輕一觸,有一把梢鍵松開了。

    ‘我正在旁觀着。

    ’他結巴着說道。

    我記不清我說了什麼話,總不會很多罷,但是他并不為難,就跟我到旅館去了。

     “他跟着我;随便聽我調度,好比一個小孩子;他帶一種服從的神氣,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仿佛他在那兒正等我上來将他帶走。

    其實,對于他這種馴良,我也用不着這樣納罕。

    在這個有些人覺得那麼大、其他人卻以為比芥子還小的地球上面,他卻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我怎麼說才好呢——可以藏身。

    真是如此!他想躲起來——獨自守着寂寞。

    他在我身旁很鎮靜地走着,向這兒那兒望一望,有一回掉過頭去看一個西笛波歐的救火夫,那個人穿一件對襟褂同淺黃色的褲子,黑臉上有一縷一縷的絲光,好像是一塊無煙煤。

    我卻懷疑他有沒有看見什麼,甚至于知道不知道這些時候我同他在一起,因為假使沒有我到這裡慢慢推他向左邊轉,到那裡輕輕拉他向右邊拐,我相信他準會不管方向,一直望前走去,直到給一堵牆或者其他的障礙物擋住了。

    我帶他到我的卧室去,我立刻坐下開始寫信。

    世界上隻剩了這麼一個地方(除非是窩爾坡爾暗礁——但是那地方沒有這麼近便),在那裡他能夠前前後後仔細想一想,不會再受世人的打擾了。

    那樁該死的勾當——的确像他從前所說的——并沒有使他隐形,可是我的行動卻好像他真是肉眼看不見的。

    一坐到椅子上,我就對着寫字台彎下身子,像中古時代一個鈔書的僧侶,單是執筆的手悄悄動着,此外可說是萬分地肅靜,隻怕會有什麼聲響。

    我也不能算吓住了,可是我的确一動也不動,好像房裡有個危險物,隻要我這方面有一些活動的樣子,就會生氣,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

    我房裡并沒有多少陳設——你們知道那類的卧室照例是什麼樣子——一架四條柱的床鋪,上面挂了一頂蚊帳,兩三張椅子,我寫字用的那張桌子,以及光露的地闆。

    一扇玻璃門通到樓上的走廊,吉姆就對着這扇門站住;他不能有個更清靜的所在了,但是他還覺得時光不容易挨過。

    暮色降臨大地,我點了一枝蠟燭,不敢多動一下,那種小心的樣子,仿佛我幹的是件違法的事情。

    他必定覺得時光不容易挨過,我也正同他一樣,甚至于,我不能不承認,希望他給魔鬼抓去了,最少也得在窩爾坡爾暗礁上面。

    有一兩下我想恐怕隻有支斯得爾才能夠直截痛快地料理這麼一個不幸的事情。

    那個古怪的理想主義者立刻找出一個實用的辦法——好像他是絕不會錯的,真叫人疑心他的确能夠見到事情的真相,雖然在想象力不及他的人們看來,那些事都是神秘的、毫無希望的。

    我寫了又寫,把我所欠的信債完全還清了,還是望下寫去,寫給那班萬想不到會從我這裡得到一封拉拉扯扯、說一大堆閑話的平常信的人們。

    有時我斜着眼睛偷看他一眼。

    他站住那兒,生了根似的,但是一陣一陣的寒顫從他的背脊滾下,他的肩膀就忽然聳起來了。

    他正在掙紮着,他正在掙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