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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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色綠色條紋的、隆起成一大團的背,一個油膩花包袱望裡鑽滾的神情,使人覺得這些事是天下不會有,覺得既可笑又可怕,好像熱病時所見的那種既吓人又迷人的分明的怪誕幻象。

    他走了。

    我心裡一半料定車頂會裂成兩片,車輪上的車廂會像一顆熟棉莢那樣爆開——但是隻聽見壓扁的彈簧的搭一聲,忽然間一扇百葉窗戛戛作響落下了。

    他的肩膀又呈現出來,堵住了這個小口;他的頭探了出來,好像漲大了,像一個給人抓到的輕氣球那樣晃動着,他滿頭大汗,生氣得亂吐口水。

    他兇狠地揮出一隻像生肉的紅胖拳頭,去打那個馬車夫。

    他吆喝他快點出發,快點前進。

    到哪裡去呢?也許是到太平洋去。

    趕馬車的鞭聲一響,小馬鼻子噴出氣來,提起前腳,用後腳站一下子,立即溜蹄飛跑着去了。

    到哪裡去呢?到亞比亞?到檀香山?六千哩的熱帶也夠他耍一耍,我也再沒有聽到他的确實行蹤。

    這隻鼻子噴氣的小馬一霎眼攫他到‘永生’裡去了,此後我再也沒有看見他了;而且自從他坐上這輛舊馬車,在一陣灰塵中從我面前拐個彎逃走後,我就不知道有誰再瞥見他過。

    他走了,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深深躲起來了。

    說也奇怪,看起來好像他将這輛馬車也帶走了,從他走後,我就絕沒有再碰到過這麼一匹耳朵裂了的黃褐色小馬同這麼一個害腳病的、無精打采的趕馬車的塔木爾人。

    太平洋真夠大呀;可是不管他在太平洋上有沒有找個施展他本領的地方,我們總知道他已飛到空間去了,同一個女巫騎帚柄飛走一樣。

    手臂吊起來的那個小鬼追趕着那輛馬車,怪可憐地喊:‘船主!我說,船主!我——說!’——但是跑幾步也就歇下了,垂下了頭回轉身慢慢走着。

    聽到車輪辚辚地響,那個年青人扭過身來,還是站在那兒。

    他再也不動了,沒有擺什麼手勢,也沒有别的表示;馬車搖搖擺擺走了,看不見了,他還是朝這個新方向望着。

     “這些事情接連發生還用不了我叙述起來這麼久的時間,因為我是用遲緩的言語将當時目擊的印象一一說出來的。

    船主走後,就有一個雜種書記奉亞基的命令來照顧帕特那船上這班可憐的漂流人。

    他連帽子都來不及戴,很熱心地跑出來,向兩邊探望,一心都放在這個使命上。

    不幸得很,主要人物已經走了;這一點雖然失敗,他還是忙碌萬分、氣焰十足地走近其他幾個人,差不多立刻跟手臂吊起來的那個小鬼大吵起來,這個小鬼正要尋人吵架哩。

    小鬼說他不能随便聽人調度——‘我絕不肯,媽的。

    ’這麼一個使筆尖的驕傲小雜種,說出成堆的謊話,是吓不倒他的。

    他是不受‘這種東西’欺淩的——就說這東西講的話‘完全是真的’!他大聲喊出他的欲望,他的希冀,他的決心,那是到床鋪上去睡覺。

    我聽他喊:‘假使你不是上帝所唾棄的葡萄牙人,你就該知道醫院對于我是最适當的所在了。

    ’他那隻完好的手臂握着拳頭,伸到那個人的鼻子下面,旁邊漸漸聚集了一群人;雜種人雖然很狼狽,還是極力想擺出尊嚴神氣,想解釋他的來意。

    我不等看到這場吵鬧的結果,先走開了。

     “我船上那時剛好有個水手病倒醫院裡,開庭前一天我去探望他。

    在白種人病室我又見到那個小鬼了,躺在床上翻騰着,手臂攔在夾闆裡,很浮躁的樣子。

    最使我驚奇的,是那個有下垂白髭的高個兒居然也躲到那兒去了。

    我記得當大家正吵架的時候,我還看見他半跳半走地偷偷溜開,卻極力想裝出不害怕的神氣。

    他對于這個港口好像很熟悉,這樣窘迫的時候也能夠急步走到市場旁邊馬利安尼開的那家彈子房同酒店。

    馬利安尼這個一言難盡的惡棍從前認得他,在一兩處幫他做過壞事,看見他就恭敬得了不得,簡直可以說是向他叩頭,就将他藏在他那所下流小屋樓上的一間屋子裡,供給他許多瓶酒喝。

    他大概糊裡糊塗,有點擔心自己生命的安全,想躲避起來。

    馬利安尼後來(那是過了許久了,那天他來船上向我的茶房硬要幾根雪茄的錢)卻對我說,他一字不問肯幫他更大的忙,為的是酬報好幾年以前他給他的一個好處,總是一些龌龊的事情罷——這是我從他口氣裡猜出來的。

    他一再用拳打自己壯健的胸膛,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轉動着,挂着閃光的淚珠:‘安東尼阿絕不會忘恩——安東尼阿絕不會忘恩!’這個高個兒從前成就了這位老闆什麼不道德的事情,我絕不知道,但是不管是什麼事,他現在有種種的方便了,可以自己關在房裡,有一把椅子,一張桌子,牆角上一鋪被褥,地闆上堆了掉下的灰泥,心裡懷着無理的忿怒,靠馬利安尼給他的酒來振作精神。

    這樣子一直到第三天的黃昏,他發出幾聲可怕的叫喊,不得不趕緊跑出來,躲開一大隊蜈蚣的進攻。

    他劈開房門,逃命也似的一跳,跳下這個搖搖不定的小樓梯,整個人壓在馬利安尼肚子上,自己站起來,走兔一般飛快跑到街上去了。

    第二天清早,巡警從垃圾堆裡把他掏了出來。

    起先他以為他們要擡他去上絞刑架去,掙紮着想恢複自由,好比一個英雄;但是我坐在他床邊的時候,他已經安靜了兩天了。

    他的瘦頭兒好像鍍了黃銅,再加上了白髭,放在枕頭上很安詳精美的樣子,仿佛是個具有童心的老兵的頭。

    可惜他的眼神渺茫發光,隐含有疑神疑鬼的恐慌,好像一塊玻璃後面悄悄地躲着的一個不倫不類的怪物。

    他是這麼極端安詳,使我生出一個古怪希望,想聽到他怎樣替這回有名事件辯護解釋。

    其實這件事與我沒什麼相幹,不過因為我們同屬于這行賣力氣掙不到光榮的職業,共同忠于一種行為的标準罷了。

    我為什麼盡想把這些可憐的細節一一發掘出來呢,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們可以認為這是變态的好奇心,你們要這樣說當然可以;但是我很知道我是想找出一些新事實。

    也許不自覺地我希望會找出新事實來,一些使人見諒的深刻原因,一些寬宏大量的解釋同洗白,一些叫人相信的借口的影子。

    我現在看清楚了,那時我所希望的事情是絕不會實現的——我所希望的是要壓下人們自己造出的那個最強橫的鬼,那是一種疑慮,起來像一陣霧,暗暗地咬齧你像一條蟲子,比‘人皆有死’這句話更令人寒心——也就是對于一切正直行為的神聖原動力的懷疑。

    這個疑慮是個頂硬的東西,你一碰到就得絆倒,吓得大聲喊叫,而且還使你暗地裡幹出零碎的下流勾當,這真可算做災禍的真正引子。

    我以前雖然沒有會過這個年青人,可是我總想為他找出一點兒口實來,替他辯護,因為單是他的神情已足夠叫我動心了,覺得我們年青時節都像他這樣,假使連他這種人也會無緣無故幹出私自逃生那件丢臉的事,那豈不是太古怪了嗎,太可怕了嗎,好像是給我們一個暗示,告訴我們将來也都不免有危險。

    這麼一說,我關心他,也可以說是為着我自己的緣故了。

    我恐怕我的多方打聽,都是出于這個隐晦的動機。

    我的确希望這回事含有個神妙莫測的成分。

    我難道不是相信會有個神妙莫測的成分嗎?我這樣熱烈希望着,難道不是為着自己的緣故嗎?隔了這麼久了,此刻回想起來,唯一神妙莫測的事是我會傻到那樣地步。

    我簡直希望從這個腐敗倒黴的病人嘴裡得個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