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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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書遺物;一定保存好,幾時城池解放了,這些東西都陳列到烈士館去。

    ” 說着他雙手離開桌子,皺緊濃黑的眼眉,睜着紅腫得怕人的眼睛,尋找同屋的夥伴。

    銀環同小燕兒擔心他要暈倒,趕過來試着攙扶他,他揮手拒絕,吮了吮焦幹的嘴唇,粗聲粗氣地說:“象金環這樣的同志,她要求我們的,絕不是悲傷和眼淚。

    她要的是霹雷和火劍,我們要用霹雷和火劍去消滅敵人。

    銀環,你要更有勇氣、更堅強些,打開對關敬陶夫婦的争取工作,在這一點上,烈士已經為我們奠定了争取工作的基礎。

    必要時節,我直接同姓關的會面。

    燕來既已打入敵人内部,要很好聯系咱們釋放的那幾個人,大力提高他們的政治覺悟,并設法把張小山安插進去,暫時由他負責對路西的聯絡。

    我們無所畏懼,我們絕不退卻!敵人!你示什麼威?你連放五槍自豪嗎?你見我們的同志流血高興嗎?告訴你,我們有的是力量,你等着!有朝一日,我們要狠狠揍你們!”他說最後一句話時,掄動右拳,猛擊桌面。

    桌縫裡冒起一縷灰塵;金環那封血淚信箋,象白蝴蝶般的從桌面飛起。

    
幾天來,銀環坐不安,睡不穩,吃東西咽不下,她腦子裡始終萦繞着姐姐的影子。

    姐姐留下的那封信,她反複讀過很多遍,越讀越感到親切,親切到能聽出她喝斥敵人的聲音,能看到她拚刺敵人的動作。

    幾次做夢,夢見她幫助姐姐從敵人囚籠裡沖出來了,醒來之後,覺得世界上缺少姐姐,仿佛丢了不可缺少的依靠。

    心裡空空落落的,姐姐平素對她的斥責,現在感到是撫慰;姐姐對她的希望,現在感到是責任。

    她怨恨自己懦弱無能,感到自己為黨工作的太少,為了紀念她,下定決心積極工作,彌補姐姐犧牲的損失。

    這樣,她本着領導的指示,在一天的上午十點鐘,大膽無忌地進了關敬陶的家。

    由于她的滿腔熱情和充分的思想準備,她給那位團長夫人整整講了兩個鐘頭。

    從對方的反映中,她感到她的力氣沒有白費,陶小桃表示她的丈夫很快就要出來,可以把意見轉達給他,還跟她建立友情,訂了下次會晤的時間。

    這事情填補了銀環一點空虛,減輕了一點傷痛,回到小葉家東院正是午後一點,躺在床上她第一次穩穩地睡了一覺。

     現在銀環睡醒了,當鏡理了理頭發,搬條闆凳坐在葉宅小東院台階下,時間接近黃昏,陽光已不刺眼,她盯着窗前的向日葵出神。

    向日葵開着冰盤大的黃花,矯健地挺立着。

    紫紅色的牽牛花偷偷地張開了喇叭嘴,小雛雞整天跑叫的疲乏了,躲在葵花葉下閉着眼睛憩息,小獨院的一切都處在甯靜狀态中。

    忽然聽到室内的鐘聲,她想小葉下班還有一點多鐘,吃晚飯還早哩。

    她想利用這點時間,騎上車子去找替姐姐送信的姑娘,如果找到這個人,好好對她進行教育,争取她給我們多作些工作。

     關于那位不知名姓的送信姑娘,她估計很可能是韓燕來打救的那一位,因此還得去問韓燕來,于是,她騎車直奔西下窪。

     快到小燕家門口,她忽然想起楊同志跟她規定過見面的時間地點,不應該随意碰頭;再說,這樣冒然去找,他們也未必在,燕來不是在僞治安軍裡補了名字嗎?她這樣想時,欲待推車回轉,恰碰見一輛三輪蹬過來,蹬三輪的正是韓燕來。

    銀環很奇怪,問他幹什麼去,韓燕來下了車當時沒答話,同到大門跟前開了鎖,兩人把車推進了院子。

     韓燕來說:“新搬的房子缺一扇門,我想把西屋的門拆走。

    ” 銀環說:“你補上名字了,還能随便出來嗎?” “我才去,還沒發軍裝,再說,我有個盟弟當司務長,還不是自由兵麼!怎麼,你這遭兒來有事吧?” “我想再問問你,咱那天說的那個姑娘,到底住哪裡?” “我當時沒留心,總起來說是北城,大概在奎星閣以北,門牌号碼都被我忘光了,仿佛迎門牆上貼着什麼日本商标似的。

    ”銀環把燕來講的和送信姑娘說的聯起來一想,覺得這個地方定是北河沿一帶,她感到找這位姑娘有些把握了。

     接着兩人又談到敵人查戶口的事。

     “你新搬的地方,戶口查的緊不緊?” “那倒不要緊,主要是躲開醫院聽消息,必要時報個臨時戶口就行啦。

    ” “别人都好說,就是楊叔叔成問題,現在也沒敢報,聽說警察局對單身男人查的特别緊,其實這淨怪他,自己快三十歲的人啦,對個人的終身大事,一點也不在心。

    ” 銀環看了看燕來沒吱聲。

     燕來繼續說:“我上次進山的時候,聽說肖部長親自給他找過對象,要是結了婚,兩人住在一起,找個影占身子的職業,少擔多少心!” 銀環聽了很擔心地問:“你見過那個人沒有?” “我打哪兒看見呢!楊叔叔随便說了一聲罷咧。

    唔!天就要黑了,你跟我到半畝園看看去吧。

    楊叔叔的病還沒好,他今夜還不定在哪睡呢!” 銀環沒表示去不去,燕來前邊走,她在後面推車跟着,一路穿橫街拐胡同,曲曲折折地到了半畝園後身李家祠堂。

    縮進祠堂深處、被綠槐樹掩映着的地方,有一所朱紅色的高大門樓,門樓後面毗連兩套青堂瓦舍的正宅,最後有個小跨院,跨院通有後門。

    韓燕來說:前院原租給兩家布線商,中院苗家才搬過來,跨院小房是他們住着。

    他要銀環一起進去看看,銀環忽然轉變了念頭,她不願去見楊曉冬,覺得見了他也沒有話說,而且心中存着一種無名的隐痛,似乎躲開他倒好一些。

    因而便說:“我現在也沒什麼重要事,去這樣深宅大院不方便,等規定時間再談吧!”不等韓燕來表示意見,她就登車走了。

     走出半畝園,街上亮了路燈。

    她打算按着燕來講的,到北城找那個姑娘去。

    一時心亂如麻,兩腳懶得蹬車,不知不覺中,她的車子已經掉轉了方向。

    經過一段距離,她理智些了,抑制住思潮的洶湧,她勸告自己說:“你這是怎麼啦,淨想這些事,對得起姐姐嗎?你是來革命的,得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工作上,呵!撞!”她忽閃身下車,前轱辘撞拱了小葉家的旁門,碰的拉鈴直響。

     小葉開門接進她去,問她是否吃過晚飯,她本來餓着肚子,卻硬着頭皮說在外面吃了。

    小葉見她雙眉緊鎖,似怨氣未消,估計又是從姓高的那裡受了委屈,又同情又責備地對她說: “你這是何苦呵!躲又躲不開,丢又丢不下,當你這号人,倒黴死啦!幹脆點,要嘛就抱一份獨身主義,要嘛就幹脆答應了人家!看你這幾天,憂愁的都變了模樣啦!” “你還故意嘔人!” “誰故意嘔你,本來嘛,躲出來放着清福不享,編法兒跑岔出去惹氣生。

    ” “小葉,我的好妹妹!”銀環不知對她怎麼說好,楞了一會兒,她想定了,很冷靜地說:“你是個好人,有熱情有正義感,對我也滿有恩情,可惜你并不了解我,我把實話告訴你,我搬到這兒來,絕不是專為躲小高!”發現小葉那種茫然困惑的表情,她更湊近了她。

    “小葉妹妹,咱們同班畢業,又分在一塊工作,是最好的朋友了,我不能再隐瞞你。

    我躲出來,是怕姐姐來找我。

    姐姐本是一母同胞,應加照顧,都因為我聽說她參加了八路軍的工作。

    ” “這就是你的不對,她參加那邊工作是另一回事。

    手足之情還有不顧的,瞞過外人就行嗎?不要怕,請她到我家來,我爸爸不問,後娘更不管,咱們在這小獨院裡作天下。

    叫她來,我開開眼,看看共産黨八路軍到底是啥樣的人?” 銀環沒想到小葉态度這樣率直爽朗,後悔自己以往過于謹慎,現在什麼也不想瞞她了,一五一十地将姐姐被捕和她向敵人鬥争的經過說了一遍,直說到姐姐為刺殺多田一連中了五槍。

     小葉聽完後,眼裡含着淚花,臉色吓的煞白,靜了很大工夫,她很激動地說:“姐姐已經這樣了,讓我們慢慢想念她吧。

    我想問問領導她的那位男同志,他現在在哪裡,你今天是否見到他?” “我倒是想見他。

    ”她有意識地躲開真實情況。

    “偌大的都市,叫我大海尋針去?聽說這位同志,沒定居,沒職業,半合法半非法的活動着,飽一頓餓一頓地各處飄流着,因此他的身體不好,據說他得了很厲害的病……”這些話原意是在感動小葉,因為确是實情,首先被感動的倒是她自己。

    銀環内心一時十分凄楚,她講不下去了。

     “環姐,我從來不難過,今天你可說傷了我的心。

    這些人,不管他們信仰怎樣,我就崇拜他們這股子英雄勁,人家要是大拇指,咱們連個小指頭都不夠。

    環姐,咱們不能躲躲閃閃,多會見到面,大力扶幫他們。

    ” 這天,銀環同小葉整整談到深夜下一點,她十分滿意小葉的态度,也滿意自己的勇氣。

    由于興奮,這一夜她幾乎沒閉眼,幾次開燈也不知要幹什麼,對着燈光端詳小葉那調皮的臉相,端詳她那單純的無憂無慮的圓型小臉,想起當年她們在護士學校一起讀書的時候,朝夕友好相處的情景…… 今夜她感到小葉特别可愛,她們友情的水銀往突然上升了,從今以後,小葉不僅是朋友,而且是同志,想起她是自己的同志,便把她擁抱的緊緊的。

    …… 北方初夏之夜,黎明前涼意襲人。

    小葉凍醒了,睜開眼睛,發覺銀環是這樣親昵她愛撫她,感到滿足,感到特别稱心适意,一頭紮進對方懷裡,依偎的更緊。

     銀環緊挨着她,挎着她的一隻膀子,再也不能入睡,揚着頭,睜大眼睛瞧着窗戶。

    從黑暗中盼黎明,從黎明盼天亮,盼太陽出來,那時節,她要挎着她的新戰友,并肩走上戰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