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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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省城,移居郊區,内線聯絡,這樣做我認為是服從了黨的需要,繼承了愛人的遺志,我沒想過旁的,工作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梁隊長是好同志,他心地善良,為人忠厚,最希望同我接近,無論是路東路西,總願意看到有我這麼個人。

    凡有我在場,他和他的隊員就工作更加熱情,作戰更加勇敢,生活更加愉快,我為什麼不滿足他的希望呢?我反對淫蕩下流的女人,也反對躲躲閃閃見了男的就紅臉的女人,甯願象尤三姐痛快地死去,也不願作尤二姐忍辱地活着。

    有些人并不了解我,甚至有人罵我,盡他們笑罵吧,新衣服濺上個油點能洗下去,白藕長在淤泥裡染不上髒。

    黨對于它派赴内線工作的同志,什麼都了解,什麼都考慮過的。

    妹妹,我求你,别把我的不幸消息告訴爸爸。

    爸爸一生夠苦的啦,幼年喪父,中年喪妻,為拉扯兩個女兒,累折了他的筋骨。

    他老人家忠厚老實,受過我這不孝女兒百般的轄制。

    我們長大了,都作的是他非常害怕但又沒法拒絕的事。

    上次我見他老人家身體很壞,他在世界上還活多久呢,請你們把嘴封牢一點,不要再拿我的不幸消息折磨他了! 妹妹!對你,我說什麼呢?你年輕、誠實聰明又有文化,直接跟着領導同志工作,進步一定很快。

    不過我覺得你在愛情這本字典上,還有不少生字。

    依我看,愛情不是花晨月夕下的甜言,也不是軟綿綿的眼淚,更不是金錢物質的收買品。

    我主張:要找個志氣剛強的漢子,别要那蠍蠍螫螫男身故作女态的人;選老婆也不要弱柳扶風,眼淚洗臉的“林黛玉”,要他有幾分“丈夫”氣。

    我總嫌你懦弱,認為你身旁那個後生,利用你的脆弱溫情,籠絡你又想控制你,我早看出你想擺脫他,要擺脫,得拿出點毅力和勇氣來,世界上無論作什麼事,沒點毅力,沒點勇氣,沒點冒險精神是做不成的。

    願你在愛情以及一切問題上,再幹脆點!再堅強些! 現在說說我最後的一件心事吧!我的小離兒才五歲,她是我心尖子上的一塊肉。

    她父親家裡沒一個親人,又不能跟着外祖父,你也沒有精力養活她,我才是個半脫離生産的幹部,不能給公家添麻煩。

    我想有兩個辦法:第一是拿她送交梁隊長,估計他會同意,因為他對我好并喜愛這個孩子;如果他有不能克服的困難,那就把她送給缺兒缺女的爹娘。

    不管送給誰,要求組織上給她點榮譽,給她挂上個革命烈士子女的頭銜,這點是搞地下工作的同志們最關心的。

    我沒給孩子留下産業,要留這點榮譽,等将來小離兒長大讀書的時候(我想到那時候省城就解放啦),叫她向同學們講說講說,她是什麼樣爹娘留下的女兒,讓同學們知道:萬惡的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侵略戰争,給我們國家民族造成多大的災難,他們殺戮過多少無辜的父母,遺留下多少寡婦孤兒!讓同學們知道和平是多麼可貴,知道他們在充滿陽光的幸福生活下學習,是先輩人怎樣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

    小離兒要讀書,最好送到新水閘小學,這有它的特殊原因。

    過去,我是在這個學校讀高小的,那時候東三省叫日本鬼子強占了;我們校裡來了個插班生,她父親在沈陽北大營作小生意,九一八事變時被日本鬼子殺死了,她跟着媽媽逃進關來。

    在“滿洲國”當“順民”時,她從來不敢大聲講話,這次回來,火車一開進山海關,她大聲說:“媽媽!我告訴你一句話,現在我是中國人啦!”中國的兒童都有愛國熱忱,堅持不抵抗主義的是國民黨的一撮敗類。

     日本鬼子占領後的新水閘高小也大變啦。

    我每次到都市來,差不離總要圍着母校門口轉兩個圈子,每當我看到面黃肌瘦的孩子們無表情的朝着紅膏藥旗敬禮,或是隔牆聽見孩子們象哭一樣地念“阿依吾葉毆”的時候,就覺得比刀子割我的心頭肉還難受。

    我希望,我想也一定,小離兒再到新水閘念書的時候,中國就是人民的中國了,正象我們過年貼春聯寫的“普天同慶,大地回春”一樣。

    那時候的中國人民可以自由地呼吸,可以自由地歌唱,可以有共産黨的領導下選擇自己最理想的工作。

    那時候呵!嚼着苦瓜也是甜絲絲的呀!…… 妹妹:你同意我談的這些問題嗎?你懷疑我有這樣的閑情逸趣嗎?你認為這不是我的真情流露嗎?你認為這是“鳥之将死其鳴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嗎?說老實話,現實生活我是很痛苦的。

    我把唯一的幸福寄托在理想和希望中了。

    别阻攔,别責怪,讓我願說就說願想就想吧。

    讓我以一個囚在敵人監獄中的年輕的共産黨員的身份,向同我女兒一起的高小學生,不夠,應是省城所有的高小學生,還不夠,讓我向新中國所有的青年人表達我的心願吧!青年人喲!我向你們祝福。

    祝你們熱愛自由,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吧!這些都不是容易得到的喲!你們也許還不大懂得這些東西多寶貴。

    我開始懂的也不多,到了敵人監獄裡失掉生活自由的時候,才更知道它們的寶貴了。

    我雖然是做了母親的人,可我還不過是二十四歲的青年喲!我多麼想自由,多麼想活下去,至少希望活到城市解放,能看到你們歡蹦亂跳的那一天。

    現在看來,這都成了奢想。

    …… 敵人也想讓我活下去,還答應叫我在物質生活上活好一點,隻要從我身上得到他們所需要的東西。

    我想活,我知道“死”并不是個愉快的名詞,它的含意裡有痛苦。

    但我不能避開它而丢掉我最寶貴的東西,這些東西不用說作為一個黨員,就是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也是不能失掉的。

    這樣,我的未來就可知了。

    青年學生們,同時代的青年們,未來的青年們,讓我——一個年輕的共産黨員為你們的光明前途祝福吧。

    …… 今天,這位房東姑娘還叫我寫。

    她再一次保證,一定把信送到你們手裡。

    我真感激她。

    經過一周的觀察考驗,我認為這個姑娘可靠,請組織信賴她。

     我還說什麼呢?在舊時代,人們常說“紅顔薄命”,我既非紅顔,也不信命,我就知道相信黨。

    我新生命中的一切都是黨給的,我要把生命中的每一片斷,哪怕是一分鐘,都願為黨做點工作,可惜,我現在能作的事情并不多了。

    我被約定明天給特務頭子多田單獨會面,這是個不平常的會面,一個是敵僞方面權威人物,一個是普通的共産黨員;他對我有企圖,我對他有打算。

    不知這樣作是否妥當?也不知道能不能作成,但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想作的一件事了。

    …… 銀環看了看信上日期,是三天以前寫的,就是說金環在三天以前還沒發生問題,現在她的情況又是怎樣呢?她最後作了什麼事,成功還是失敗了?真急死人。

    銀環拿起那個信封抖了抖,沒發現什麼,迎燈一照,發現信封底處,還有另一張折成方形的信箋,伸手掏出來看,信紙同金環用的一樣,字體大不相同,潦草地寫着: 地下工作負責同志們: 我要替不知名的大姐,續完她的遺書。

     關于我本人不用介紹了。

    大姐說,在政治上她給我負責任,我的姓名和住址暫時最好不寫,萬一丢了,我們母女性命就難保啦。

    何況,不論在多麼緊急的情況下,隻要見到你們的面,我總會告訴你們的。

    現在讓我說說大姐的事:大姐在第四天就不再寫了,她從多田處談話回來,精神有些變化,說她頭皮發癢,向我借頭簪,我把母親的給了她,她不滿意;按照她的要求,我從街上給她買了一隻骨頭簪子,又硬又尖,她高高興興地抿藏在頭發裡。

    第六天早晨,便衣特務帶她出去,臨出門的時候,大姐偷偷對我說:“你注意打聽着點,今天也許出件叫人高興的新聞。

    ”當天他們誰也沒回來,第二天,特務們來取鋪蓋,說任務結束了,要回機關去。

    我要求他們告訴大姐的下落。

    他們是這樣談的:多田和大姐個别談話以後,對她抱了不正當的企圖,先是要她提供地下工作組織情況,以後說什麼都不要,隻要她同共産黨斷絕關系,先是她不肯,後來不知為什麼,她又答應了。

    多田說要她變變生活方式,為她準備了高等服裝名貴首飾,要她洗澡燙發換裝,去赴筵席。

    多田準備在筵席上宣布她歸順“皇軍”,然後派她去新民會工作,他個人的企圖還安排在下一步。

    這一切,都遭到她的拒絕。

    她聲言一不赴筵,二不任職,要找個方便地方,先同多田顧問談談,隻要談通了條件,顧問所要求的她都樂于應承。

    多田同意了,交談地點是在靠北城的紅樓裡——國民黨逃跑省長的别墅。

    多田是日本帝國主義豢養多年的老牌特務,處事對人頗有經驗,他接待她是作了成敗兩種準備的。

     她去紅樓見他的時候,經過周身檢查,才被允許進去的。

    特務說:“姑娘雖是好樣的,還是欠沉着,她動手太早啦,又沒有應手的武器。

    也許日本人命不該絕,要是從咽喉上再刺正一點,多田就省得回北京住醫院啦。

    ”另一個特務誇獎多田,說他受重傷後,還能掏出左輪朝女犯人連發五槍。

    …… 銀環讀到連發五槍,頓時感到天旋地轉,渾身顫抖,眼睛瞪直,象是要找個支撐身體的依靠,看到飽含晶瑩眼淚的小燕兒,便撲向前去,兩人擁抱住放聲痛哭。

    韓燕來嘴唇咬緊,眼睛瞪圓,死盯住牆角,仿佛一錯眼珠,那裡就有什麼東西要跑掉。

    楊曉冬猛然揮手,撩開身上的薄棉被,三歪兩晃搶步到燈前,雙手分開捺住兩個桌角,不知是因為體弱需要支撐,還是他以往在工作中習慣了這種姿勢,這姿勢頗象站在擴音器前對千百看不見的群衆講話一樣: “金環是真正的共産主義者,是革命的好同志。

    她把生命中最後的時刻都用來打擊敵人。

    她的女兒是我們大家的孩子,是共産黨的下一代,用不着擔心,我們再困難也要教養她,遺棄革命子女是犯罪的。

    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