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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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價!莊稼人,除圍着鄉莊子轉轉,沒見過大世面。

    ” “在區,還是在村裡搞工作?” “我哪會搞工作!”老太太謙虛地微笑後,話兒密了。

    “家住在邊沿區,除非夜間才有咱們的人活動,白天淨受鬼子漢奸的轄制,啥事也不好辦,啥話也不敢說,這次,姓肖的派人找到我,說外邊人手不方便,要我幫助送封信。

    起初,我覺得自己有年歲的人了,拙嘴笨腮,又沒心計兒。

    他們都說:‘兒子搞地下工作,媽媽當聯絡,最好掩護。

    ’還說蘇聯的什麼書上也有媽媽同兒子一塊鬧革命的故事。

    其實,咱們這土裡土氣滿腦袋高粱花子的人,還敢比古!不過話又說回來,孩子有膽量,敢在敵人槍尖底下挺着胸脯搞工作,當娘的還能縮脖子打退堂鼓?再說俺娘倆上次見面,兒子要求我給他捎書傳信的時候,我也答應過。

    ”看到銀環對她的話滿有興趣,心裡感到喜悅,盡量地講開了。

    “姑娘,頭來之前,我睡不好覺呵!天不亮就動身,通過炮樓,心驚肉跳,腰裡縫的雞毛重的一片紙,總覺着有個包袱沉……豁着一身剮,敢把皇上拉下馬。

    事到臨頭,也就不怕啦。

    謝謝老天爺的保佑,也算托肖部長和你們大家的福,三關六卡沒翻沒攔平平安安地走過來啦。

    唯獨西北風頂頭嗆的厲害,棉衣棉褲穿在身上,象裹着層燈花紙,一點不擋寒。

    ” 銀環聽她提起肖部長的名字來很随便,插話問道:“你和肖部長認識?” “他跟俺家冬兒是老同學啦!” “你的兒子是……”銀環本來想問誰是她的兒子,忽然想起剛才人家說是搞地下工作的,遵照内線工作的紀律,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嗨呀!淨怨我說話着三不着兩的,把你這聰明人攪糊塗啦!怎麼,你還沒鬧清楚,俺家孩子不就是跟你一塊工作?剛才的信就是老肖給他的呗!” “哎喲!我的天!你,你是楊曉冬同志的母親。

    ”銀環慌忙從鍋台旁邊站起,上前攥住老太太的雙手。

    “伯母!這是怎麼說的!多麼失敬呵!快到炕頭裡坐,蓋暖和點,不用說你還餓着肚子呢,我馬上給你做飯。

    關于信上的事,不用挂心,由我辦好啦。

    ”平素銀環不是好說道的人,此時此地看到楊曉冬的媽媽,心裡又興奮又激動。

    從新打量老太太,見她的面部輪廓眼神嘴角都酷肖楊曉冬,心想:怪不得才見面時覺得挺面熟呢。

     楊老太太聽完銀環的話,一疊連聲問:兒子住在哪裡,是否報上戶口,生活指靠什麼,有沒有公開職業。

    這些問題經過銀環巧妙的回答,老人滿意了,她用囑托和央告的表情說:“曉冬這個人,外表和善,内心梗直,跟他媽媽一樣,有股子甯折不彎的怪脾氣。

    你們一塊工作,多擔戴他,對外共事,不斷地勸導着他點……” “快别這樣說喲!”銀環攔住她的話。

    “楊同志是俺們的領導人,在他跟前,我們都是無知的孩子;他講的話,大家沒有不依從的。

    ” “你們拿他當領導人,我眼裡,他還是孩子,不過比你們大點罷咧!” “伯母說的對呀!兒子白了頭發,在媽媽面前,也是孩子嘛!” “姑娘!你說什麼?俺家曉冬在你們眼裡究竟有多大?别看他胡子拉楂的,滿打滿算,還不到二十七歲。

    ” “呵!……”老太太這句話,不知觸動了銀環什麼,她陷入沉思了,刹那間,她對楊曉冬的家世作了種種猜想,之後,用偵察的口吻說:“大娘你出來,家裡還留什麼人?” “家裡獨門獨戶,冷冷清清,出來進去,就是我這一個孤老婆子!” “那麼,楊同志在外邊可曾有女朋友?”她終于嗫嚅地說出了這句話——這句難于開口、不說又不甘心的話,既然說出來希望老太太順口回答一下也就算啦。

    偏是老太太沒有立刻回答,鬧的銀環怪不好意思。

    後悔不該說這句話。

    人家有沒有女朋友于自己有什麼關系呢?為了擺脫這種尴尬情況,她随手拔下牆上一支系着紅線的針,故作安閑地用針挑撥燈芯。

    燈芯挑大冒黑煙時,又往下捺,捺到燈光變成豆粒大時,又急急地挑出來。

    反複如是,直到她感到難挨的時候,老太太無限深思地說:“姑娘,俺冬兒是個苦命人呀!聽我從頭告訴你: “我們的老家,住在城東十裡的連環閘。

    曉冬的父親看管閘口,整天向水裡求食,是個有出息的漁民和水手。

    一九一七年發大水,他和另一個夥伴被吳财主家覓去打撈東西,一連去了五天沒有音信。

    有一天晚上,我心裡很煩亂,想起孩子他爹,再也睡不着覺,聽着河邊水聲越流越響。

    想起我在河坡上支的跳網,出溜下炕,踱到河坡,看了看,跳網上隻有幾個白鱗鲫瓜。

    正想去拿,猛然貼着網邊竄出條大鯉魚,跳離水面有一人高,看着至少有四五斤重,鯉魚落在網繩上,三顫兩跳又沉入水底。

    我知道魚有遊一條水流的習慣,遲早還要回來,便蹲下等着。

    等了有吃頓飯的工夫,發現對岸河坡上有人探出頭來,接着把兩個什麼沉重的東西投進水裡。

    第二天聽村裡人們傳說,吳家的金銀财寶都是兩個水手打撈的,打撈完了,怕水手往外說,借着請客為名,把他們灌醉啦……。

    我聽了這個消息,想起夜裡的情景,心撕成一片一片的了。

    這天傍晚,吳家派人送來一袋白面,五塊白洋,聲言是曉冬爸爸臨走留下的工錢。

    我問孩子他爹到哪去了。

    他們撒謊說不知道,問的急了,他們狗臉一翻丢下東西便走。

    我一切都明白了,咬牙切齒,把白洋和面粉統統投進滾着浪濤的河裡。

    要不是看着冬兒這孩子留下沒人管,我立刻就得找到吳老财家拚命去。

    後來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慢慢把孩子拉扯大了再說。

    又一想,不行,蠍子針毒,财主心狠。

    不早離開這塊是非地,他們要挖苗斷根哩!當夜我帶着孩子搬到三十裡外的古家莊。

    姑娘,你知道殺人兇手吳老财是誰嗎?就是今天僞省長吳贊東的胞兄弟。

     “曉冬九歲我送他上了學。

    每天放學回來,幫助我打绋子絡線,碾葦介枚子。

    十二歲他考入平裡鎮高小當走讀生。

    來回二十裡路,中午在校啃塊幹糧喝碗白開水,雖然這樣,我也拿不起一年六塊白洋的學費呀。

    讀了半年高小,他到省城醬園當學徒了。

    學徒生活多苦,白天幹一整天,晚上還得去掌櫃的家裡抱小孩洗衣服,哪裡錯一丁點,遭他們指點着腦門子臭罵。

    即使這樣,曉冬都能忍耐,有一點工夫他還是念書寫字溫習功課。

    過春節,掌櫃的家裡請新媳婦,叫他去送開水,曉冬很腼腆,跟女人說話好紅臉,看到滿桌都是穿的花花麗麗的女眷,便低頭灌暖壺,壺灌滿了,剛捺進軟木塞,蹭的一聲木塞竄起,不左不右,正落在大冰盤裡,湯水四濺,老闆娘臭罵他,女眷們嘲笑他,曉冬一怒,離開醬園,哭哭啼啼跑回家來。

    以後才考取了不花錢的公費學校…… “你不是問他有沒有對象嗎?這個事可曲折啦,他讀高小的時候,同本村後街的一個姑娘訂了婚,當時他也沒意見,一到師範學校念書,他變卦了,非要罷親不結。

    後來才知道他有個姓陳的女朋友,倆人的關系很好,隻隔一層薄窗戶紙,一捅就破,就是誰也不先開口。

    抗戰後,姓陳的姑娘抛開家跟他一起參加工作,在一塊工作了兩年。

    後來上級調女的赴路西受訓。

    頭走之前,上級找了他們去,先對姓陳的說:終身大事該辦啦!姓陳的紅着臉沒吭氣。

    問到曉冬,他笑着直搖頭。

    領導上說:不晚不早,今天就好。

    ……哎呀,銀環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