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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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填街塞巷,這引起了他的害怕和激憤。

    這天回到公寓,聽說很多同學離開北京,奔赴抗日前線,二龍公寓裡有一批同學要走——他們是投奔共産黨去。

    他對共産黨一點認識也沒有,自然不想去。

    怎奈大家異口同音說北京呆下去危險,便也想着離開,湊了最後的零錢,跟同學一起買了車票。

    他想:先跟大夥上天津坐輪船奔青島,然後設法回河南老家去。

    臨行前日,大夥都去推頭,為的是化裝商人改變學生的身份。

    他跟同學一塊到了理發館,連問也沒問就推光了。

    同學們發現後告訴他說:我們都是帶墊推,頭發槎留的長,你這秃光光的,日本人查問時準說你是學生改扮的。

    他心裡既害怕又難過,萬般無奈,硬着頭皮跟大夥到了車站。

    車站謠言更多,說從北京到天津這一段要經六次大檢查,檢查出有嫌疑的人來,立刻拉下火車去槍斃。

    聽到這些話,又看到那些呲牙裂嘴的日本兵,他心裡沉不住氣了,想遲走幾天,等頭發長長些。

    決心下定後,跑到車站退票,從人山人海的旅客擁擠中,好容易湧到票房窗口。

    他把票先遞進去,高聲申訴情由,剛說了兩三句話,那張票從小窗戶裡飛出來。

     “不退也罷,豁着我這顆腦袋,趕車一塊走!”他想着急忙俯身撿那張票,看看票要到手,手被一隻皮底鞋踩住了。

    擡頭瞧看踩他的人,票被另一個人拿走了。

    他看準這兩個家夥的相貌,不顧一切地追出去。

    搶票人又從一位年輕女人手裡奪皮包的時候,他趕到了,伸手幫助女人。

    “你們偷我……還搶人家……”他的罵聲未落,頭部遭到鐵器猛擊,立刻昏了過去。

     他躺在二龍公寓,迷迷糊糊地過了四五天,照顧他的是給公寓客人洗衣服的叫陶小桃的姑娘。

    她給他煎湯熬藥并付出醫藥費。

    他身體好些了,知道淨靠這個窮家姑娘不是長久之計,便決定由北京南下,追趕中央軍。

    他想:隻要中央軍能被他追到,無論如何,都要跟到底。

     他灑淚告别了陶小桃,沿平漢線步行南下。

    他在後面追趕,國民黨軍隊在前面撤退,總是趕不上。

    他的拗脾氣來了,不吃飯不睡覺也要趕上。

    這天他咬着牙走了一百二十裡路,趕到定興城。

    然而這一天國民黨軍隊撤退的成績,又創造了驚人的記錄。

    在著名的逃跑将軍劉峙率領下,整整撤退了二百三十裡。

    為這件事,日本人都為他出了号外。

    關敬陶追趕中央軍的幻想被打破了,讨飯回到北京城。

    住公寓,公寓不收。

     隻得又去找小陶。

     小陶的爹娘早死了,跟舅父過日子,舅父掃馬路,她拆洗衣服,兩人住在一間僅能容身的小矮房裡,添上關敬陶這口人,供不起吃也供不起住。

    但小陶還是說服舅父,收留了他。

    不久,敵人搜查單身漢,登記戶口。

    他住不安生,急于找個職業。

    恰逢漢奸齊燮元登報招生,他便考取了僞清河軍校。

    他具有大學文化程度,又有兩次集中軍事訓練的基礎,畢業之後,見習三個月,就擔任了連長。

    連續配合鬼子“掃蕩”中,他的連多少占了些便宜,八路軍在反掃蕩中間,靠山邊所有敵僞碉堡被拔掉了,他所守的大碉堡堅持了三天兩夜終于保存下來。

    為此曾受到日本華北派遣軍的獎勵,并提升為營長。

    這時他才同陶小桃結婚,為了紀念她的好處,他由原名關金濤改作關敬陶。

    一九四二年僞軍擴大,他當了團長。

    在高大成所屬這一批僞軍官中,他打罵士兵比較少,喝兵血的事也不多;不嫖不賭不娶姨太太,一直跟小陶的感情很好,并按照她的願望,搬到清靜的北溝沿來。

    …… 今夜,小陶看到丈夫不高興,不願意過早打擾他,等他舒适地躺下,她把暖水袋放到他被窩的時候,才問: “為什麼這樣晚才回來?” 他把宴樂園的事從頭到尾向她說了。

    象平素一樣,無論軍政大事或身邊瑣事,他隻要高興,對她毫不隐瞞。

     “怪不得……”她微微浮腫的眼睛透着驚奇了,伸手從沈頭下掏出一封信:“你若不提及,我早已忘記了,咱家裡也有這樣一封信。

    ” “快給我燒掉它!不!讓我先看一下。

    ”他從頭到尾很快看了一遍。

    說,“燒掉吧!都是八路軍的宣傳品。

    ” “宣傳品怕啥,人家不是說八路軍會宣傳嗎,看看又怎麼的?信後面那三句話,不正打中了你的心思……” “人家說人家,自己管自己,我們别沾八路軍的邊。

    别管他們說的天花亂墜。

    ”他回憶了宴樂園的經過。

    小聲說:“咱們是騎在老虎脊背上作事,錯一點腳步兒,得了呢!” “這封信送的可蹊跷啦!”她把信塞往火爐的時候說。

     “是呀!這封信是怎樣送來的?”他忽然想起這是個重要問題。

     “十二點前,左等右等,你總是不來,我揪心死啦。

    要是普通日子也罷咧,這可是大年三十晚上呀,沒有你怎麼成。

    電燈亮的我眼暈,鐘擺嘀嗒的我心煩。

    我走到院裡想清涼清涼,擡頭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密麻麻的也挺亂,便坐在花池旁邊那冰涼的石凳上。

    剛一定神,聽見輕輕推門,我想是你回來了,忙去給你開門。

    剛走到門洞,發見有人隔着門縫往裡遞這封信。

    我咳嗽了一聲,送信人扭頭就跑,透過門縫一望,那小家夥邁着靈巧的快步,呼咚終地跑往橋南,我估摸着是個女孩子。

    ……” “又是女孩?……”關敬陶沉思了許久,得不出合乎理想的結論。

    按照平日的見解,他說:“世界上的事,五花八門,有提倡的就有信服的,幹共産黨夠多危險,偏有很多人跟他們一塊賣命,甚至是年輕輕的女孩子。

    這個世道,唉!咱們操這個心有啥用。

    小桃,地下怪冷的,快上炕鑽被窩,呵!你再念念信上的那三句話。

    ” “……你是中國人不?你腦子裡有沒有祖國?你就甘心侍敵賣命。

    ”小桃小聲念叨着。

     小燕跟銀環學說了去關宅送信的危險經過,銀環安慰她又鼓勵她,并給她介紹了在不同場合散發傳單的方法。

    同時把去宴樂園的經過也學說了一遍。

    楊曉冬在一旁聽完銀環的話,心下很為驚異。

    他想:平素隻看到她溫厚老實,甚至單看她意志薄弱的一面,沒想到她竟敢在如此衆多的敵人面前,不聲不響地作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

    對她的印象不知不覺中更加深了。

    其實,銀環幹這項工作很有經驗,受地方黨領導時,曾經多次散發傳單,有時直接交到本人,有時竟在公開場合散發,由于掩護的巧妙,從來還沒出過漏子。

     楊曉冬他們四人集合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街頭上陸續出現了真正送賀年片的人,大家松了口氣,都有說不出來的高興。

    歸途路經奎星閣,韓燕來把剩餘的宣傳品統統要到手,他說:“你們前頭走,我要來個飛機散發傳單。

    ”見大家不懂他的意思,便指着奎星閣低聲說:“我小時候逢年過節,淨到奎星閣捉迷藏,一般孩子至多爬到六層樓。

    輪到捉我的工夫,我每次都從六樓窗戶探出身去攀到閣頂。

    同伴們眼巴巴地望着,誰也不敢上去捉。

    閣頂橫脊上插着一列小小的三股鐵叉,每次不小心,都要劃破肉皮。

    現在我想把傳單挂在鐵叉上。

    天明刮起西北風,傳單一張一張地從空飄落,飛滿全城。

    人們看到天空飛這玩藝,還不說共産黨派飛機散發傳單呀。

    ” 楊曉冬覺着燕來說的很新鮮,決定走慢點等候他。

    燕來做事也真快,不到十分鐘,他就完成了任務,趕上大夥一同回到西下窪。

     現在剩下的是善後工作了。

    楊曉冬說:“五天以内,停止活動,也不出門,坐看敵人的動靜。

    ”并叫銀環連夜離開西下窪。

    銀環收拾停當要走的時候,韓燕來見她提着油印機,便主張用車送她。

    一經大夥研究,覺着裡邊有問題,因為送人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大明大亮,哪有正月初一出車的呢。

     銀環看這問題不好解決,便說:“我自己可以單獨回去,提包份量還不太重,正好趁着又響鞭炮又有行人的工夫走。

    ” 小燕說:“你自己走倒行,可誰知道你出事啦沒有,還是我送你一趟。

    ” 楊曉冬說:“就是小燕送也有問題,她回來的時候,如果碰上空中飛傳單,也是麻煩事。

    ” “都這樣蠍蠍蜇蜇的,什麼事也别辦啦!”韓燕來用力抖了一下棉罩衣,他是想穿好罩衣出車送銀環去。

    由于抖勁過猛,吓的房梁上的鴿子連着咕咕了好幾聲。

     楊曉冬眼睛一亮說:“小燕!不是常誇你的鴿子嗎?”“對了!”小燕懂得楊曉冬的意思,馬上搬凳子攀上吊簾,把雪裡白掏出來,二話不說,就往銀環的懷裡塞。

     銀環見小燕遞給她這樣個暖突突的東西,一時有些糊塗,小燕在她耳邊小聲叨念了幾句,後者才把它很珍重地接收起來。

     黎明之前,四城鞭炮一陣緊過一陣。

    西下窪一帶,象受到感染一樣,也哔哔剝剝地響起來。

    不管鞭炮怎樣響,韓燕來因為連夜沒睡好覺,早已呼呼地入夢了。

    小燕心裡有事不肯睡,楊曉冬剛一下炕,她立即出溜下來跟着,楊曉冬沒阻攔也沒同她說話,兩人輕輕出門,慢扶木梯,登上房頂。

     天空裡青悠悠灰蒙蒙的,有的是雲,有的是硝煙氣,四下裡鞭炮在繼續響。

    沉悶的大乜燈炮響的象敲大鼓,仿佛響過之後就鑽到地下去。

    二踢腳打到天空,響音象炸雷。

    風刮着撕碎了的鞭炮紙片,帶着火星和藥味從空中飄落下來。

     楊曉冬站在房頂望着東方,陷在沉思裡。

    小燕突然手指着天空發問: “楊叔叔,你看今年收什麼?” “你說的啥呀!”楊曉冬心不在焉地。

     小燕饒有興趣地說:“爸爸活着的時候,常說,正月初一,起五更看天色;東天邊露什麼顔色,當年就收什麼莊稼。

    銀白色收棉花,金黃色收谷子,鮮紅色收高粱。

    ……咦!”她急劇地拉住楊曉冬的襖袖,高興地雙腳跳起來:“楊叔叔!看到沒有?東邊冒天雲裡,雪裡白飛來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