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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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身。

     “哎呀,不好!”思潮裡滾來一個大的浪花,洶湧地向他沖擊過來,他驚呼出聲了。

    姨太太吓的掀開緞被,一躍而起。

    看到他那凝神發呆的樣子,才知道他是想心思,罵了聲:“魔症!”索性脫掉内衣,頭朝裡睡了。

     僞省長驚呼的是宴會上散傳單的事。

    他把整個過程回憶了一番:“這件事要叫多田知道婁,就是有縫的雞蛋啦。

    況且,不隻多田這一面,還有共産黨這一面,不是嗎,他們已經直接攻到我的頭上。

    ”這時候他想起從宴樂園帶來的那封信,立刻站起,搖撼睡在床上的女人: “喂!别生悶氣啦!快把那封信給我!” “什麼信?” “八路軍送來的。

    ” “那有啥看頭,要看,你自己有手,信在大衣兜裡。

    ” 僞省長掏出信,依偎在她的身旁躺下,打開床頭綠色台燈,戴上花鏡,信中字迹立刻清楚多了: ……你要知道,幫助日寇殘害中國人民,萬古千秋被人唾罵。

    他笑了,他笑信中的内容無力,跟日本人混事,挨罵算什麼,做官不挨罵,難把洋刀挎;曹操還主張:不能流芳百世,甯可遺臭萬年哩!信中接着揭露了他曆史中的罪惡,他沖動了:“對我寫信,為什麼辱及先人,罵遍子女,真真是豈有此理。

    ”一怒把信扔到床下,冷靜了一會兒,覺得信裡含有内容,單是對他了解這樣多的情況就不簡單,又翻身從床下撿起那封信,繼續看: 你認為是享樂嗎?不!出賣祖國、出賣靈魂的人,心地卑微,人格下賤,生存是屈辱,享受也是卑鄙的,而且任何金錢物質上的所謂享受,也填不滿上述損失于萬一。

     他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眼鏡的位置因搖頭滑動了,正了正眼鏡,繼續朝下看: 我們全面分析過你的一切,認為你的地位并不穩固,也不安全。

    眼光短的看不遠,無遠慮者有近憂。

    你縱不為國家民族着想,也要為自己的下場打算。

    …… 最後這句話,打中了他的要害。

    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有一分鐘不為自己打算嗎?日本人占領了平津上海,我看國家沒希望了,為了個人生活,就走了這條道路。

    以後太平洋戰争爆發,南京的朋友告訴我說,汪精衛和蔣介石是明暗一條腿,就同他們挂上鈎,在華北百團大戰之後,又同高參議拉了一條線,這些都是為自己呀。

    現在,形勢擺的很清楚:日本人霸占中國、占領南洋這是一派;美國幫助蔣介石是一派;中共和蘇聯又是一派。

    不多不少整三派,三派有三條路線,需要三隻腳走。

    是嘛!狡兔還有三個窟窿呢,有奶就是娘,就是老母豬有奶,也可以叫娘……”他用力推動身旁的姨太太。

     三姨太太驟然坐起,雙手上去捋住他的胡須:“老東西,你說誰是老母豬?” “你聽的哪去啦!”他解釋并安慰了她之後,說道: “高參議不是幾次找我嗎?他再來電話,你給他規定個時間。

    ” “又臭又硬的窮棒子,理他作什麼?” “這是北方的實力派呀!” “你到底一個閨女聘幾家?吃着日本飯,盼着蔣介石,又想投共産黨的機。

    當心些,跟着龐拐子龐炳勳隊伍過來的那個姓範的家夥,已經到日本特務機關接洽好了,聽說他要當剿共委員會的主任啦!” “當個三條線起飛的風筝有什麼不好,适者生存嘛,好的舵手會使八面風呢。

    八路軍這一陣鬧的多歡哪,我得摸摸他們的底。

    ” 現在宴樂園裡剩下高大成和他的衛隊了。

    高大成躺在休息室裡,仰面朝天,頭枕兩個手心,左腿搭着右腿,獨眼盯住天花闆。

    紅寶同他挨着腦袋作人字形躺着,胸前茶盤上放一盞黃色煙燈。

    在跳躍的燈頭上,她伸看焦黃的食指和拇指燒煙土,煙土從米粒小泡燒的開了花。

    她揉撚成半截粉筆長的煙泡,安插在煙鬥上,用煙針紮個孔,吹了吹氣,自己試着先吸了個煙尖,然後肩頭碰了碰高大成:“給!别生氣啦,吹了這個吧!” 高大成沒吱聲,張嘴含住煙槍,抽的滋滋作響。

    紅寶一面用煙針替他撥泡,等他快吸完的時候,乘勢說:“高司令,剛才你在火頭兒上,我也不好開口。

    說正格的,跟我一塊來的姑娘們,都是大大的好人。

    田副官都清楚。

    ” “我清楚!”小田立刻接過話頭,他早同紅寶商量好了幫腔說情的。

    “她們都是好姑娘,司令,依我看把她們放回去算啦,女人的手是紮花的,誰敢弄這玩藝兒。

    ” “呸!你滿肚子大糞,就懂的吃我的冤枉。

    ” 小田不敢作聲了。

    紅寶知道高大成喜歡奉承,變着法兒給他說好聽的,果然高大成有活口了,他說: “紅寶!本司令把面子賞給你,凡跟你一塊來的,我一概不追究。

    快把她們都喊來,給我捶捏捶捏。

    ” 紅寶同她的夥伴圍着高大成,卡頭,捶背,揉腰,捏手指頭。

     高大成仰面朝天四腳拉叉地躺成一個“大”字,倒擰着兩道牙刷似的黑眉毛,緊閉住那隻頂用的眼睛,心裡叨念着:今天的傳單上有撲鼻的油墨氣息,一定是從内部印刷的,這就是說,城内有共産黨的組織,有他們的宣傳印刷機關,有通訊連絡人員,通訊人員有男有女,今晚散發傳單的就是個年輕女子。

    呵!……想到這裡,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掙開大家喊:“你們統統是危險分子,給我滾開!”她們并不理解他這時的心思,一個個吓的變貌失色。

    小田連忙向紅寶使眼色,紅寶乘此機會領着她的夥伴離開了宴樂園。

     高大成并不關心她們的去留,命令小田去叫副官長。

     刹那間,一個年近六旬、小頭窄臉佝偻腰的人,身着長袍馬褂,一腳輕一腳重地走進來。

     “你說,怎麼辦?”高大成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沒錯兒,剛才我跟商會會長談過,出事說出事,辦事說辦事,人頭落地,大夥也得掏錢。

    ” “你肐膝蓋上釘掌——離了蹄(題)啦!糊塗……” 平時副官長在高大成眼裡倒是個諸葛亮。

    他生在清朝的科舉制度時代。

    先習文,學八股,多次縣考不中,是望進的同生;後改習武,學兵法,練武功,眼看武秀才到手,舉重時被石頭砸了腳;以後學中醫,賣炮藥,捎帶着相面算卦看風水。

    高大成還當土匪時,就把這位風水先生吸收入夥了。

    起初人們喊他師爺,以後随着僞軍幾次改編,升到副官長。

    高大成對他确有幾分敬重,剛才本想罵他糊塗蟲,因為敬重,話到嘴邊把蟲字咽回去。

     副官長挨了申斥,臉上灰溜溜的,急中生智,他想起八路軍送給高大成那封親啟的信。

     “司令!是叫我念給你聽嗎?”他從衣兜裡掏出信,清了清嗓子,就要念。

     高大成眉毛倒豎,眼睛睜圓,把煙燈一推:“快給我燒掉那勞什子!” 副官長二次碰了釘子,心裡更慌了。

    “有話照直說呀,幹麼攥着拳頭叫人猜?”畢竟他是熟悉高大成的,他意識到高大成是思謀今天出事的後果和責任,便獻媚地說:“高司令!你是擔心目前的吉兇禍福吧!不要緊,今天夜裡諸神下界,求神問蔔最靈驗,我給司令爻一卦。

    ” “我還有心思算卦!今天的事,紙裡包不住火,多田總會知道的。

    那時節,人是咱們抓的,官司是咱們審的,兇手沒找出來,他當省長的倒躲了個幹淨,這一盆稀屎還不扣在我的頭上……”高大成故意把話說了半截。

     “高司令,我看不會的。

    宴會是兩家召開的,有責任兩家擔負。

    我看懂了吳省長的意思。

    他拉出李歪鼻就是要找個替死鬼。

    我回頭找咱們麻團長合計合計,把問題一古腦兒推給歪鼻子算啦!” “光拿李歪鼻問罪,那就太便宜啦。

    你跟前來。

    ”他終于向副官長小聲說了他的全部計劃。

     “我倒同意司令的意見。

    ”副官長的話口有些猶豫。

    “我擔心吳家根子硬,不好拱動,再說剿共委員會的範大昌主任新到職,會不會跟咱們一個鼻孔出氣呢?” “範大昌離開咱們的槍杆,他能開展工作?都象你這般猶豫,那顆警備司令部的大印,什麼時候姓高呢!”說完他再也不理副官長。

    命令田副官,把全部嫌疑犯人統統帶回司令部去。

    
僞團長關敬陶的家,住在紅關帝廟以北,地名叫北溝沿。

    從西城流來的水,灌入這條溝。

    溝長一華裡,橫架兩座木橋。

    橋北是一排民房,其中有個烏黑大門連着一所小三合院,就是關團長的家。

    本來軍官有官家幾幢樓房當宿舍,他們為了尋求僻靜,特意搬到這裡的。

     關敬陶懷着懊喪疑慮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家。

     他敲了敲門,沒人答話。

    用手電照了照,發見門未上闩,隻是門頂上用插銷撥住。

    他身形高,踮起腳尖把插銷撥掉。

    進院之後,又輕輕關了門。

    屋裡有燈光,隔窗玻璃一瞧,他愛人陶小桃趴在桌子上睡了。

    他雖知道她是為的等他,但也不大原諒她。

    進屋後,脫下大衣,用力摔到床鋪上。

     她驚醒了,看到丈夫的臉色,知道又是從外面生了什麼氣。

    她無聲地走過去,幫他挂好大衣,寬了外衣,擰一把熱濕毛巾遞給他擦臉,替他拔去長筒高皮靴,打了洗腳水,親自給他洗淨雙腳,放好拖鞋,最後端來一杯可口的香茶。

    關敬陶象往常的煩惱時候一樣,本想從老婆身上撒氣,偏是老婆在這時候,伺候的特别周到,使他狗咬刺猬沒處下嘴。

    陶小桃确實對他有一百個好,在曆史上對他也有過很大的恩情。

     在蘆溝橋事變的那年暑假,關敬陶在北京讀大學二年級,平津陷落敵手,學生們紛紛離校,他也随着大流搬家,住到西城的二龍公寓,每月房飯費共十二元,日期久了,家裡彙不來款,手裡的錢花一個少一個,他心裡十分焦慮,每天四處打聽消息,希望時局有所好轉。

    有一天上街,恰逢日本兵入城示威,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