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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出一副打火石,喀喀地擦著,蚊子不斷地偷襲著我,使我邊打蚊子邊起火。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一點小火花,落在紙撚上。

    吹燃以後,爬上床,點亮那吊在壁上的煤油燈。

    就藉著那微弱的燈光,将飯擺在一塊兩頭墊著磚頭的木闆上,孤單地,傷心地自己吃著晚餐。

    那一頓飯,除了田螺外,什麼菜也沒有,但又不忍吃它,因為想到五哥離開了一整天,中午又沒吃飯一定很餓。

    所以這些田螺我不能吃它,必須留給五哥,因此隻有草草地&ldquo白吞&rdquo(沒有菜,獨吞飯)了一碗地瓜,就爬到寮後的溝畔。

    仰望蒼天,沒有月光,隻有稀疏的幾顆星及數片雲。

    掃視大地,農作物罩上一層黑墨。

    昆蟲、青蛙引吭競鳴,偶爾也從稻田裡傳來鳥的呼應,老鼠的追叫。

    五哥到底發生什麼事呢?難道是回家了嗎?但他為什麼沒有先說一聲呢?那麼到底是為什麼不回來呢?會不會是偷東西被捉呢?還是摔到河裡被淹死了呢?或是和人吵架,被打傷了呢?串串不幸的幻想,都湧到我的心上來。

    我著急、寂寞,傷心得流下眼淚。

    就在此時,約二十公尺處有一團黑影蠕動著,他不正是五哥嗎?我幾乎大叫起來,趕快拭去淚水,睜大眼睛注視著。

    許久,那影子一直停留在那裡,有時又好像蹲下去做些什麼似的。

    我想或許他今天遇到橫财,東西太多了,走不了幾步便掉下來,所以才如此晚歸吧?那我應該去幫忙他才對呀!于是我爬著向那影子趕去。

    等到靠近它時,我失望了,那裡是一個人呢?隻不過是一叢芥菜而已。

    抱著惆怅的心情,轉過身子爬回來。

    當爬了幾步時,後面突然有&ldquo沙沙&rdquo的聲響,轉過頭去,一片漆黑,什麼也沒看到,但我總覺得後面有人跟著走似的。

    五哥雖說過&ldquo心中無邪不怕鬼。

    &rdquo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心裡仍然忐忑不安。

    有一次,當我望進寮内時,吓了一大跳,那不正是屋子著火了嗎?趕快加緊四肢的移動,此時心跳得很厲害,頭上的冷汗泉湧著,一口氣爬到水缸邊,汲了一桶水,拖到屋裡拿起來正要向火源潑去時,才發現除了煤油燈亮著外,房子依然如故。

    這時才松了一口氣。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覺。

    悄悄地把房門開了一個小縫,不時從縫口瞧出去,期望五哥能夠回家來。

     挨打 五哥就這樣,消息杳然了。

    每天從日出等到日落,但我所等到的仍然是個&ldquo寂寞&rdquo。

     有一個早上,當憂心如焚時,故鄉前面的那條小路,又出現了一團人影。

    我像迷路的船舶看到了燈塔。

    我歡呼著,大叫著:&ldquo五哥!五哥!&rdquo然而,他不是五哥,而是四哥。

    他告訴我,五哥不能來,生病了,病得很厲害,所以由四哥代替,來與我作伴。

    他吩咐我一切都得聽他的。

    否則,他要獨自回去,讓我自己留在田間。

     有一個很冷很冷的早晨,四哥荷著鋤頭下田去挖地瓜。

    我則坐在小闆凳上切菜喂鵝。

    寒風一陣一陣襲過來,雖然把長衫裹住了兩腳,但仍然無法禦寒。

    手抖著,牙齒互相碰著。

    忽然南田傳來一位老農的喊聲:&ldquo喂!跛腳!鵝群在偷吃青菜了!&rdquo我裝著沒聽見。

    他又喊了:&ldquo喂!跛腳!你眼睛瞎了嗎?&rdquo此時,四哥也開腔了:&ldquo趕快去把鵝群趕走!&rdquo我想:天氣這麼冷,我的行動又不方便。

    雙腳裂痕斑斑,每爬一步就痛楚一下。

    尤其爬在草尖上,草尖刺進裂縫裡,不但流血,甚至尿也會流出來。

    所以,我裝聾作啞,坐著繼續切我的菜。

    四哥火了,他氣急敗壞地跑過來,抽出一枝掃把上的竹子,不分青紅皂白地猛抽起來。

    竹子像雨滴般地落在我的頭上、手上、背上、臉上、肩上。

    上半身無一處沒有被鞭到。

    悲痛穿入我的心坎。

    然而我強忍著抽泣,直到他自己去趕走鵝群,我才掉下了眼淚。

    我恨!恨我的殘缺,恨四哥的殘忍,更恨那群天殺的鵝子。

     與五哥生活了二年,從不曾受他的責罵,想不到四哥一來,就這樣對待我。

    想到此淚水更是泛濫了。

    我站了起來,想回到那陌生的家,投入老母親的懷抱痛哭。

    那時,北風正呼呼地刮著,地面鋪著一層厚厚的白霜。

    我向故鄉那邊爬去,眼淚不斷的流著。

    手上、腳上,都因裂痕太多,流膿、流血而痛苦難堪。

    要爬屢因衣服太長而被絆倒。

    要站起來走,又因上身太重,腳上的傷痕太多支持不住。

    然而為了回家,我憑著一股勇氣,不怕流血,不怕寒冷,将下截衣服卷起來。

    爬一會,走一會。

    經過千辛萬苦後,終于回到了故鄉前面的那排樹林。

    忽然,一隻大怪物蹲在籬笆外。

    我擦幹眼淚後,才看清是一隻狗。

    我平常就與狗無緣,對村口這幾戶人家所養的狗更怕。

    因為它們都非常兇猛,經常咬傷人畜,所以我停住了&ldquo腳步&rdquo,看它那兩顆雪亮的眼睛也不轉地瞪著我,回家的夢驚醒了。

    我不得不轉過頭,帶著惆怅的心,一步,一步地再爬回草寮。

     當我爬回草寮時,四哥正橫躺在床上。

    我想,他一定是很傷心,很難過的。

    因為人生氣時往往是無理智、殘忍的。

    而等到氣消時,也往往是後悔、懊惱不已的。

     我又孤獨了 四哥本來就隻是暫時來代替五哥的,而且他對這種艱苦的田野生活也不感興趣,所以來了不久又回去了。

    因此,我又過著寂寞、孤獨、艱辛的生活。

     當那生活重擔──撿花生、撿地瓜、撿田螺、撿幹柴等等工作,落在一個用爬的孩子的身上時,我幾乎嚷出了眼淚。

    上天是公平的嗎?祂要我怎麼去背籃子撿拾來渡日呢?然而為了活下去,為了不願讓人家恥笑我&ldquo不能&rdquo的尊嚴,我咬緊牙關,握緊拳頭,承受了這種種的挑戰。

     撿地瓜 本來和五哥住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為背籃子煩惱過,因為都是由五哥背的。

    然而,現在五哥回去養病,四哥也不來了。

    我仍然要生存,仍然要靠撿拾渡日,所以我不得不自己背籃子。

    我不能和常人一樣站立走路,也不能用手拎著籃子,那麼要叫我如何背呢?但總得想個辦法來呀!于是每逢農人采收花生的時候,我就将小籃子吊在脖子上,然後爬著去撿花生,撿完了再吊著爬回來。

     有一個下午,我發現東田有一群農夫在那裡割甘薯藤。

    我爬回寮裡,找出一個盛地瓜的大籃子。

    本來我想和撿花生時那樣吊在脖子上,但籃子太大了,吊在脖子上會碰地,根本無法行動,背也不能,吊也不能,最後隻好用拖的。

    就是把籃子托在手上,暫時站起來,用力向前抛去,然後爬去拾起來再抛。

    如此反複在抛抛爬爬、爬爬抛抛一直到目的地為止。

     撿地瓜,大家都荷著鋤頭去,但我不能,最多隻能&ldquo咬&rdquo一把短刀去。

    我大部份都找一些别人沒有看到的撿。

    隻要不怕胼手胝足,每天撿個籃子地瓜也是不難的。

     這天。

    我一直努力的找著,撿拾,過了不久,籃子全滿了。

    要回家時,因為滿籃地瓜,無法再用抛的了。

    所以我隻得在田野尋找一些地瓜藤或茅草系緊地瓜,然後綁住籃子的兩邊,做成一個圈套,随後像牛一樣地将地瓜一步一步含辛茹苦的拖回家。

    說是很容易的,但事實上做起來卻艱難萬分。

    記得當時,摔過來摔過去,有時繩子斷了,有時籃子翻了,每次到家,可說是筋疲力盡,遍體鱗傷。

     撿地瓜回去後,還要煮飯,養雞鴨。

    如果天氣太冷,還要到稻田裡搜稻草塞在席子做窩,以禦寒霜。

     孔子說:&ldquo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rdquo雖像我殘缺至此,也做過許許多多的粗活。

    例如:撿花生、撿地瓜、撿田螺、撿燃料、種菜、種瓜、捕魚、捕鳥、捕青蛙、汲水&hellip&hellip。

    對了,汲水這事在别人來說是一件很簡單工作,但在一個隻能用爬的我來說卻是一件非常繁重非常艱難的工作。

     有一天,當我發現缸裡沒有水的時候,很是擔憂:&ldquo要叫我怎麼辦呢?會是一般人說的:&lsquo破腳破相,不能挑蔥也不能算帳&rsquo吧?&rdquo但這煩惱一閃就過去了,因為我記得一句話:&ldquo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rdquo所以,我樂觀的接受了這個考驗。

    在百般的嘗試後,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用麻繩綁住鉛桶的兩耳,做成一個圈。

    然後把它套進頭去,吊在脖子上。

    這雖然和撿花生、撿地瓜,都有相似的地方,但這種痛苦卻遠超過它們好幾倍,因為當我爬著去汲水時,每爬一步,鉛桶就擺動一下。

    兩隻手常會碰到鉛桶而發疼,而且鉛桶一擺動,繩子就跟著動,猶如鋸子一般,來回鋸著我的脖子。

    往往在汲過幾桶後,脖子就開始脫皮。

    厲害的時候,血還沿著繩子流下來,其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的。

    但我并不害怕也不傷心,反而快樂。

    因為我能夠和常人一樣&ldquo汲水&rdquo了,雖然一般人用&ldquo挑的&rdquo,我是用&ldquo挂的&rdquo,但效果一樣。

    他人能把水缸注滿,我也能。

    這件事實,證明了&ldquo事在人為&rdquo啊!母親!您知道?您殘缺的兒子,不是弱者,更不是無能的人。

    喜悅之馀,不禁眼眶含滿了淚水! 抓金龜子 每當所有的地瓜、花生,都收獲完了,我就吃著過去所儲存下來的地瓜簽。

    有空時也帶著小籃子到田野裡去找地瓜秧(自然長成的零星地瓜),那時我在屋旁種了數棵絲瓜和南瓜,而且還在溝邊開墾了一小塊土地來種蔥、種空心菜和茄子,以及一些比較容易生長的蔬菜。

    沒有菜時,我就到溝裡捕小魚,或到水田裡來捉水鴨挖泥鳅。

    每當下了一陣大雨後,我就吊著小茶壺去撿鴨母螺子(小螺子),有蝗蟲的季節,我會拿著網,放在幹涸的小田溝,然後從頭開始,朝著網那邊爬去。

    蝗蟲見了我就往前飛,加上風力。

    它們就一一栽到網裡去,每次拿起網來,裡面都是塞滿著許許多多的蝗蟲,将它們的翅膀取下來。

    放進油鍋裡炸,真是香甜可口,比金龜子還要好吃。

    談到金龜子,便使我想起那個難忘的日子。

     是一個納悶的早晨,我帶著一個酒瓶,沿著溝岸到一片田青樹抓金龜子。

    因為它們都停在田青樹梢,我抓不到。

    所以每次都要将樹枝攀下來,每每把人家的田青樹折斷了。

    當我抓到将近一瓶時,田的主人來了。

    他氣沖沖的抓住我的手,叱道:&ldquo你是誰的孩子?快說!&rdquo我吓得魂不附體,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他指著那片被我扳斷的田青樹說:&ldquo你看!田青莖都被你折斷了。

    非要你賠償不可。

    &rdquo他再度逼我講出爸爸的名字來。

    然後拉著我說:&ldquo跟我回去見你們的村長!&rdquo我著急了,急得幾乎哭出來,馬上伏地向他叩頭求饒:&ldquo伯伯!請原諒我吧!因為我是靠撿拾及捕野生來過活的。

    &rdquo&ldquo什麼?為了自己的生活就可以把他人的作物糟蹋嗎?&rdquo我望著生氣的他直發抖,百般的要求他&ldquo原諒&rdquo,再三的保證:&ldquo下次不敢了。

    &rdquo最後他走過去,把那些傾倒的田青樹扶正,憐惜地摸摸那些折斷的樹幹,尚有馀恨的說:&ldquo下次要是再這樣,我就不饒你了。

    &rdquo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去抓金龜子來佐餐了。

     台風 田間的生活,雖系寂寞、孤獨、艱苦、拮據;時常要和天争、命争。

    要接受風吹雨打,嚴寒饑餓的考驗、折磨。

    甚至還要克服天殘,以血與汗來果腹充饑。

    但是我樂觀奮鬥,将所有的障礙、阻力一一克服了。

    所以我的家人認為,我可以這樣度過一生了,那裡知道第三年的夏天,來了一次台風,把我的生活轉向了。

     有一天,氣候突然變壞了。

    天上烏雲密布,細雨飄飄,雞群一直無意入巢休息,聽說這是台風來臨的前奏。

    我趕快用大繩子将茅屋系在旁邊的鳳凰木上。

    并且把雞鴨關好。

    入夜不久,風愈吹愈大,屋頂上的茅草,咻咻作響。

    我想:&ldquo今夜,一定是台風之夜。

    &rdquo立刻起來找打火石點燈,然而那裡點得著呢,風一來便吹熄了。

    屋前的樹木開始動搖了,屋子上也開始吱吱作響,躺在床上一直擔心著。

    突然,寮頂的茅草被翻掉了一撮,雨水從上面飄進來,我抱著被單蜷縮在沒有雨水的一隅。

    狂風怒号,真是驚心動魄,忽然又一巨響,雞群拼命的叫著。

    我想一定是雞舍蓋掀掉了。

    怎麼辦?我急了,平常為了使它們能夠繁殖,連蛋都舍不得吃,如今一大群的雞鴨鵝将要失散了,怎麼辦呢?下了床,往門縫看去,外面正刮著令人驚心的強風,我隻好又縮回屋角來,又一陣巨風來。

    屋頂上的茅草又被掀掉了一大半。

    陣陣強風吹進來,搖撼著草寮。

    我坐在床上,就像坐搖籃裡。

    我緊張、害怕。

    冷風夾著雨水灌進來,我全身發抖著。

    天啊!難道我所吃的苦還不夠嗎?為什麼要不斷地摧殘我呢?不覺唏噓淚下。

    一度傷心過後,我鎮定了許多。

    雖然外面倒塌聲頻頻傳來,但我卻反常的鎮靜。

    一陣大風吹來,把我的屋頂完全掀落了,雨從上面沖下來。

    我抱著被單鑽進床底下,想避避雨。

    那知床下也濕了一大片。

    不得已隻好将一件舊蓑衣拿來頂在頭上,依偎在較牢的那片牆壁,也不知搏鬥了多少個時辰。

    風漸漸停了,然而這種停息隻是短暫的。

    未等我把屋頂綁牢在樹幹,又開始刮了,而這次的風向不同了,雨量也多了。

    地濕得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狂風暴雨,越來越急,我躲在屋檐下的樹幹旁。

    水嘩啦嘩啦地流過我跪的地方,沖著我的大腿。

    冰冷得使我的牙齒不斷地互碰著,肚子也餓了,但爐子已被雨水浸濕,連土都溶化了。

    屋後的排水溝,水勢洶湧。

    我在微弱的曙光下,看到小雞被水沖走了。

    雨一陣比一陣大,溝水排不出去。

    水開始上漲,當漲到我的胯下時,我不敢再站在屋檐下了,爬到屋頂上去。

    照樣用蓑衣頂在頭上,看著水勢我心寒了,突然有一隻老鼠遊過來,被我用一枝樹枝打沉了。

    這屋頂擠滿了一些小動物,如蟋蟀、蟑螂、蛤蟆、小蟲等等。

    一見它們我就毛骨悚然。

    不一會兒,屋蓋浮上來了,而且還随著水波擺動,要不是昨夜把它系在樹幹上,早就被水漂走了。

     天亮了,望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令人擔心。

    雨仍然下著,水勢滔滔,把所有的農作物都淹沒了。

    田野變成汪洋,一切生物都在洪水的威力下屈服了。

    因為屋頂會漂來漂去,使得我頭暈目眩。

    因此我攀著樹,爬了上去,坐在樹幹相交處。

    雨繼續不斷的下著,不久傾斜的牆壁不支了,拍啦一聲躺了下去。

    一些攀附其上的雞群,全部落進水中。

    它們用翅膀掙紮著,最後一隻隻被洪水給沖走了,水不斷地上漲著,最後連我所坐的樹幹也浸水了。

    怎麼辦?再上去就是較細的樹幹了,會不會被我攀斷了呢?望著腳下的洪水,我驚惶失措的大喊大叫。

    然而天地悠悠、汪洋似的田野,就是喊啞了嗓子,叫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聽到的。

    我想這次是死定了。

    即使不被洪水淹死,也會被餓死的。

    但千萬沒想到就在絕望無助的時候,奇迹似的事情出現了。

    五哥及爸爸由西邊駕著一片木闆(脫谷機底下的大木闆)搖搖晃晃而來,我大哭大叫著。

    不知怎的,當父兄趕到時,我竟抽泣得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爸爸含著熱淚把我從樹上抱到木闆上,五哥掏出預藏的一些幹糧給我吃。

     那天下午,雨漸漸少了,傍晚太陽也微露光芒。

    洪水由排水溝逐漸地排出去,爸爸及五哥到處去找尋迷失的雞鴨,水退得差不多了,爸爸就叫五哥先背我回家,他要暫時留在那裡抓畜牲,起先我不肯,吵著要和他一起回去,他說:&ldquo乖!你讓五哥背回去,我雞子抓完就跟著回家。

    &rdquo爸爸把我抱起來,讓我趴在五哥的背上說:&ldquo趕快回去,否則天黑了就看不到路啦。

    &rdquo我們不敢違背爸爸的意思,涉水往家鄉的那邊邁進。

     五哥撿了一根黃麻莖,要我插在前面試深淺。

    他則一步一步涉水向前走去。

    回顧那居住了三年的草廬,正塌在洪水中,一片凄楚,滿目悲怆&hellip&hellip突然間,五哥跌倒了,他被我壓著,掙紮了好多次才站了起來。

    走了幾步後,又跌進深溝裡。

    這次,我滑落水中,雙手亂拍著,連吃幾口水,五哥才把我抱上岸來,連續又跌了好幾跤,每次爬起來,五哥的腳上都會受傷或淤血。

    但為了回家,隻有咬緊牙關繼續前進。

    走到半路,問題來了,橫在前面的是一條水勢滔滔的排水溝,經常這裡有一座小橋,但因水大早已被淹沒了。

    眼見天越來越黑,再不回去,看不到清草,怎麼能夠回家呢?因此五哥叫我抱緊點,他要試著泅過去,我不敢怠慢,雙手束緊他的脖子。

    &ldquo預備去!&rdquo他用力一沖,準備沖到對岸去,那知水勢甚強,一下子就把我們沖走了。

    他猛力往水裡一鑽,猛不及防,水鑽進我的鼻孔裡,使我頭昏目眩。

    他掙紮著将頭擡起來,看他那種痛苦的樣子,覺得實在不忍心,因此,我将手一松,放開了五哥。

    忽然聽到五哥喊:&ldquo快抓住!快抓住!&rdquo然而來不及了,洪水已經把我沖走了。

    五哥見情形不妙,不顧一切的地順水泅過來,在水波上抓住了我的右手,将我強拉到他的肩上,在無數次地掙紮冒險、沖擊之下,五哥僥幸地揪到對岸的茅草,終于将我送上岸邊。

     回家時,天已黑了。

    家門緊閉著,當母親提著煤油燈出來,一見到我們時,手中的煤油燈往地上一摔,把我們擁得緊緊的,我們悲恸欲絕,個個痛哭失聲。

    許久許久,媽才去拿衣服來給我們換,并且替五哥擦拭腳上的血迹與泥巴,最後還發誓:&ldquo今後!無論如何,再也不讓你們去過那種非人的生活了。

    &rdquo 就這樣,我告别了三年的&ldquo魯賓遜式的生涯&rdquo。

     難忘的往事 回家後,我天天幫著母親做事。

    幫她煮飯、洗衣服,以及照顧弟妹們。

    偶而,我也跟二姊或四哥去放牛或割牧草。

    她們很不喜歡我去,因為經常有人會在我的後面指指點點,評論是非。

    有一次,二姊聽到一群婦女評論我說:&ldquo他的腳會這樣一定是他前世為非作歹,罪惡滿貫才會如此。

    &rdquo有的說:&ldquo一定是他的父母壞德行,才會生這種破相的人。

    &rdquo當時二姊氣得哭回家,說再也不跟我走在一起了,因為她們受不了這種輕視、侮辱,然而我總不能老是守在母親的身旁呀。

    所以,有一天,我獨自爬出門去,那時有許多小孩跟在我的後面。

    等到我爬出村子時,那群小孩子就用一條繩子橫在前面,不許我爬過去,我不管他們,硬穿過繩子。

    他們一看到我沒有聽從他們的話,就合攏來,将我圍起來,并用繩子來捆我。

    我說:&ldquo我要生氣了喔!&rdquo大家笑了,齊聲說:&ldquo跛腳猴,誰怕你生氣。

    &rdquo有一位捏我一把說:&ldquo你生氣我也不怕,你追不上我。

    &rdquo我說:&ldquo你們别以衆欺寡好不好?&rdquo有個叫&ldquo生毛肚&rdquo的小孩挺身過來說:&ldquo那我們兩個吧?我一手讓你好了。

    &rdquo我忍不住了,便向他沖去,他們一齊幫著他,将我抱住,然後打我的頭,打我的臉,打我的胸部,打我的背部。

    突然見到地上有一塊瓦片,因此我掙脫了他們,拾起那塊瓦片,向一位叫&ldquo阿勝&rdquo的臉甩過去,結果他慘叫一聲,雙手掩住眼睛,我看到鮮血從他的手指間流出來。

    那群小孩一窩蜂地跑到&ldquo阿勝&rdquo家去告訴他的母親,我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爬到一間廁所裡藏起來。

    但當我正為那些血迹發抖時,突然聽到有人敲門,我吓得幾乎要沖到毛坑去。

    外面的人開腔了:&ldquo跛腳!你别躲,快出來,否則要用火把你燒死。

    &rdquo不得已,隻好走出來。

    她拉著我生氣的說:&ldquo你把阿勝打得頭破血流,看你要怎麼辦?跛腳獨蹄還會打人。

    &rdquo我吓得臉色發白。

    她半拉半拖地将我拖到家,向我母親告狀:&ldquo你這孩子,用瓦片把阿勝的眼睛打出來了,看要怎麼辦?&rdquo媽媽過去看看阿勝的眼睛,見到他手上的鮮血很著急的說:&ldquo你趕快送他去醫院,一切費用由我們負擔&hellip&hellip&rdquo她說:&ldquo這孩子應該教訓教訓,這次好在打到我們的孩子,要是打到别人的,不被揍死才怪!&rdquo母親抽出一枝掃把上的竹子,向我屁股猛抽著,然後再把我吊起來鞭打。

    唉!真不孝,竟讓母親生氣到這種地步。

    她從來不曾吊著孩子打的,這次是破天荒第一遭。

    我流下了淚水。

    她罵我:&ldquo都已快十歲了,還不知好歹。

    &rdquo後來嬸嬸來了,才把我放下來。

    母親指著我罵道:&ldquo滾出去!永遠不要再回來!&rdquo我哭了,母親不要我了!别人遺棄我還不要緊,母親不要我,叫我怎能忍受?怎能活下去?啊!我也太不争氣了,不但沒有帶給父母快樂,反而增加他們的悲傷。

    想到此,我真的爬出去了。

    我爬過一間廁所,再越過一條小道,來到豬圈旁的草堆下。

    在那裡,我一直反複地想著母親的話,&ldquo滾出去,永遠不要再回來!&rdquo不要回家,那要我去那裡呢?媽為什麼也不了解我呢?難道被人家打死了,都不能反抗嗎?于是我叉想起了田間,那裡是那麼和平、安甯。

    那邊的水車,太陽、風、雨、山影、田埂、雞鴨、鵝群,每樣呢,都是那麼令人懷念。

    再去吧?再去過那雖艱苦卻甜蜜的野居生活吧?想著想著,我竟蜷在草堆下睡著了。

    忽然我被一陣抽泣聲吵醒,張眼一看,正是母親在流淚。

    我在作夢吧?她說:&ldquo我兒!我錯打你了&hellip&hellip。

    &rdquo她悲傷得幾乎接不下去。

    &ldquo當你走後,阿興告訴我,你受辱的經過,而且阿勝他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傷,隻不過是眉毛上破點皮而已。

    &rdquo說完,母親蹲下來,将我背了回去。

     爬向學校 一個夏日的黃昏,當我在爐前幫媽媽燒飯時,爸爸帶了一個老師進來。

    父親指著我的腳說:&ldquo腳這個樣子,走路都得用爬的,怎麼有可能去上學呢?&rdquo接著又說:&ldquo要是學校肯讓我們寄宿的話,也就是說&hellip&hellip。

    &rdquo那位男老師未等爸爸解釋完畢,就搖搖頭說:&ldquo像這樣,要讀書實在也沒有辦法。

    &rdquo說完就帶著幾位學生走了。

    我低下頭,看看彎曲的雙腳,想到将來的前途,我掉淚了。

    淚眼看著模糊的火焰,勇敢地不斷地往上沖,爐中的火光漸漸把我的眼淚蒸幹了。

    我收回了視線,握緊拳頭,咬緊牙根,在火的面前,向命運挑戰,我心呐喊著:&ldquo我要上學!我要念書!我要和常人一樣天天去學校。

    &rdquo 正好有一天,是鄰居阿興他們的登校日。

    他問我要不要去學校玩,如要,他要背我去。

    那時我毫不加思索的回答:&ldquo要!&rdquo并且立即爬回家換一套較新的衣服。

    于是,阿興兄真的背我去學校。

    正當朝會時,有一位吳麗卿老師走過來,她問我叫什麼名字?喜不喜歡讀書?我一一告訴她。

    她一直誇贊我聰明,就臨時在黑闆上畫了五個注音符号給我念,其實這太容易了,當她教過一遍時,我已經全會了。

    她又加了十個注音符号,仍然一教就會。

    想不到在短短的三十分鐘内我竟然學會了所有的國音字母。

    她更驚奇了,她說:&ldquo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奇才,隻要你好好地努力,将來一定可以出人頭地的。

    &rdquo她并且告訴我:&ldquo今天學期開始,就來注冊好嗎?&rdquo我點點頭。

     那個入學的日子終于來臨了,我鼓起勇氣,忍著爬的艱苦,爬的不名譽,爬的難堪,以及爬所帶來的揶揄。

    抱著一顆興奮的心,毅然決然地爬進學校之門,去揭開我那艱钜而漫長的求學生涯。

     當時和我一同上學的有石崑、歐陽、阿興、李可、堂兄弟及表哥等。

    他們常常輪流背著我去上學、回家。

    然而天下事變化莫測,有些大人開始講話了。

    有的說:背他會背壞了身體;有的說背他會被傳染成跛腳。

    所以不許他們的兒子跟我在一起。

    因此,我必須獨立自主,勇于奮鬥,将書本用包巾包著,然後綁在腰際,沿著人少的道路爬去上學,每次遇到生人,我就暫時站起來,等他們那些奇異的眼光消失了,才再趴著繼續爬。

    當時,幫忙我最多的,要算是石崑了。

    他常瞞著家人來替我拿書包及踢去前面的碎石、硬物,讓我方便爬行。

     爬的滋味,實非大家所能想像得到的。

    在一般的天氣裡還無所謂,如若遇到大熱天,路上沙粒如火球,爬在上面,手腳都起疱脫皮。

    遇到下雨天,泥濘滿地,爬在上面,濺滿一身的污泥,也真苦死人。

    可是,為了學業,為了前途,唯有不顧一切的往前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