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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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上房來看病人,已不如見我時清楚了,似乎在呓語着,父親喚她幾聲“七嬸”,她隻睜開眼看看,也不說話,面部的表情非常苦痛悲慘! 父親出來到外間向我說:“梅玲!你就在這裡伴着她好了,回頭我讓你乳娘也來,如果無事明晨我再來;假如情形不好你就讓珑珑去報個信。

    瑾哥今天晚上也在這裡,也許還有别的人,你不要怕,七祖母撫養你的小,你送終她的老,是應當的。

    梅玲!你好好安慰她,令她含笑而終……”父親說話的聲音也有點顫抖了。

     我燃了玻璃燈,仍讓昆林提着,送他們到大門口,我又囑咐昆林好好招呼着祖父。

    一直望着他們的燈光給樹林遮住看不見了,才掩門回來。

     女傭人和我伴着七祖母,珑珑在廚房煎藥。

    瑾哥回來已十點多鐘了,衣服已置來,我都交給女傭人去看一遍,還少什麼不少。

    我們匆忙中現出無限的凄涼和慘淡,我時時望着她的臉撫摸着她的手,我希望她再和我說幾句話,這真是痛心的事情,頃刻中她的靈魂便去了永不回來。

     一會工夫乳娘也提了燈寵挾着一個衣包來了,是母親給我帶來的衣服。

     這一夜我便在病床邊伴着她,她已失了知覺。

    隻馀了一點未斷的氣息慢慢喘着。

    在她那枯幹蒼白的臉上,看出她在人間曆經苦痛的殘痕。

    我禱告。

    最好就這樣昏迷的死去,不然她在這時候一定會感到人間的恨憾!她是個孤獨者,她是掙紮奮鬥了七十多年,一員獨守殘壘的健将。

    她二十歲嫁給了七祖父,結婚不到三年七祖父便客死異鄉,馀下一點薄薄的财産,也都被強暴的族人占了去。

    她困苦無所歸,便隻身來到我家,給我們幫忙做點粗活計,祖母很同情她可憐她,常囑咐父親要照顧着。

    我生後一月,不幸愛我的祖母便死了。

    那時母親也病着,一切料理喪事,看護母親,都是七祖母。

    後來我的乳娘走了幾天,也是她代理着母親的職務來撫養我,那時她真把一切的愛都集注在我身上,我的搖籃中埋殡着她不可言說的悲痛和淚痕。

    那時我的淺笑,我的嬌态,也許都是她唯一的安慰呢! 十數年來,憑着她的十指所得,也略有點積蓄,父親勸她承繼一個兒子,将來也有個依靠,她隻含淚搖頭的拒絕。

    後來她也老了,我們又都是漂泊在外邊不常回去,父親就借她這所房子讓她住着,雇一個小孩服侍她,她雖然境遇孤苦,但還不至于令她作街頭餓莩的,自然是我父親的力量。

     為人是非常的和藹,不論心裡有什麼悲哀的事情,表面上都是那一付微笑的面靥;她是忍受着默咽着一切的欺淩和痛苦。

    她是無抵抗主義者的信徒。

    她似乎認定人間不會給與她什麼幸福快樂的,所以她甯願依人籬下求暫時溫飽,不希望承繼兒女,來歡娛她荒涼的暮景,她甘于寂寞的生活,不躲避自己孤苦的命運,不怨天不尤人,很平淡的任其自然的來臨;這種漠然的精神也許是旁人做不到的。

    我虔誠的替七祖母祈禱,願她将這永久的平淡和漠然,留給世間苦痛的朋友們自己慰解着! 陰森的夜裡,我在她床前來回的走着,一盞暗淡的燈,在黑暗中幌搖着現出無限的恐怖,我勉強抑壓着搏跳的心等待着死神黑翼的來臨!一會工夫我又去看看她的面色和呼吸,乳娘整理着她的殓衣,女傭人在分散族人的孝帽;瑾哥常常探首來問消息,他的面色已現得十分憔悴!天黎明時,病人漸漸垂危,呻吟苦悶,氣息也喘的很緊;瞳孔也縮小了,而且昏暗無光。

    我注視着她。

    撫着她的手,輕輕呼着“七祖母”,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嘴唇微動着但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面色漸漸紅了,身體轉動了幾下,微睜開眼望了望我,她就閉上眼,喉間痰湧上來,喘息着:一陣一陣氣息低微,我這時低低喊着她,淚已落滿了床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