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的除夕

關燈
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親!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這一線愛牽系着兩地相思,我恨人間為何有别離?而我們的隔離又像銀河畔的雙星,一年一度重相會,暑假一月的團聚恍如天上七夕。

    母親,歲去了,你鬓邊銀絲一定更多了,你思兒的淚,在這八年中或者也枯幹了,母親,我是知道的,你對于我的愛。

    我雖遠離開你,在團圓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異鄉團賀的筵上,咽着淚高執着酒杯替别人祝福時,母親,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親!想起來為什麼我離開你,隻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掙來的飯。

    僅僅這點小願望,才把我由你溫暖的懷中劫奪出,做這天涯寄迹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懷念的便是你,我隻能由重壓的,崎岖的掙紮中,在遠方祝福你! 想到母親,我又想到銀須飄拂七十歲的老父,他不僅是我慈愛的父親,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塵海十數年,知道我,認識我,原諒我,了解我的除了父親外再無一人。

    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歡;中原多事,南北征戰,反令他腦海中挂念着兩頭的兒女,驚魂難定!我除了努力做一個父親所希望所喜歡的女兒外,我真不知怎樣安慰他報答他,人生并不僅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樂都為了衣食生存而捐棄;豈僅是我,這爆竹聲中傷離懷故的自然更有人在。

    我想倦了娘子關裡的雙親時,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這夜裡她駐足在哪裡?隻有天知道。

    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隻有天知道。

    她這次南下的命運是凄悲,是歡欣,是順利,是艱險,也隻有天知道。

    我隻在這爆竹聲中,靜靜地求上帝賜給她力量,令她一直掙紮着,掙紮着到一個不能掙紮的時候。

    還說什麼呢!一切都在毀滅捐棄之中,人世既然是這樣變的好玩,也隻好睜着眼挺着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後的究竟是什麼?一切的箭镞都承受,一切的苦惱都咽下,倒了,起來!倒了,起來!一直到血冷體僵不能掙紮為止。

    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邊不一定有桃紅色的希望;然而人生隻是走向前,雖崎岖荊棘明知險途,也隻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歸宿何處?這豈是我們所知道,也隻好付之命運去主持。

    人生惟其善變,才有這離合悲歡,因之“生”才有意義,有興趣;我禱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紅霞,冷月夜深時,進步覺悟了幻夢無憑,而另畫一條戰鬥的陣線,奮發她厮殺的勇氣!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過去一切的夢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聲中毀滅焚碎不再遺存;從此用她的聰明才能,發揮到她願意做的事業上,那能說她不是我們的英雄?!悲愁乞憐,呻吟求情,豈是我們知識階級的女子所應為?我們隻有焚毀着自己的身體,當後來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塊天地時,我們也應努力去工作吉尋覓!黃昏時,我曾打開晶清留給我的小書箱,那一隻箱子上剝蝕破碎的痕迹,和她心一樣。

    我檢點時忽然一陣心酸,禁不住的熱淚滴在她的舊書上。

    我呆立在火爐畔,望着灰燼想到綠屋中那夜檢收書箱時的她,其慘淡傷心,怕比我對着這寂寞的書箱落淚還要深刻吧!一直擱在我房裡四五天了,我都不願打開它,有時看見總覺刺心,拿到别的房裡去我又不忍離它。

    晶清如果知道它們這樣令我難處置時,她一定不願給我了。

     我看見時總想:這隻破箱,剝蝕腐毀的和她心一樣。

    在一個夢的驚醒後,我和她分手了;今夜,這爆竹聲中,她在那裡呢?命運真殘酷,連我們牽攜的弱腕,他都要強行分散,我隻盼望我們的手在夢中還是牽攜着。

    夜已深了,爆竹聲還不止。

    不甯靜的心境,和爆竹一樣飛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節僵卧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