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大發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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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是一種藝術。

    咱們的先人就懂得貼春聯,點紅燈,換竈王像,饅頭上印紅梅花點,都是為使一切藝術化。

    爆竹雖然是噪音,但“燈兒帶炮”便給聲音加上彩色,有如感覺派詩人所用的字眼兒。

    蓋自有史以來,中國人本是最藝術的,其過年比任何民族都更複雜,熱鬧,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當然。

     以烹調而言,上自龍肝鳳肺,下至姜蒜大蔥,無所不吃,且都有奇妙的味道。

    拿闆凳腿作冰激淩,隻要是中國人做的,給歐西的化學家吃,他也得莫名其妙,而連聲誇好;即使稍有缺點,亦不過使肚子微痛一陣而已。

    吃了老鼠而再吃貓,既不辨其為鼠為貓,且不在肚中表演貓捕鼠的遊戲,是之謂巧奪天工。

    烹調的方法既巧奪天工。

    新年便沒法兒不火熾,沒法兒不是藝術的。

    一碗清湯,兩片牛肉,而後來個硬涼蘋果,如西洋紅毛鬼子的辦法,隻足引起傷心,哪裡還有心腸去快活。

    反之,酒有茵陳玫瑰和佛手露,佐以蜜餞果兒——紅的是山楂糕,綠的是青梅,黃的是桔餅,紫的是金絲蜜棗,有如長虹吹落,碎在桌上,斑斑塊塊如燦豔群星,而到了口中都甜津津的,不亦樂乎!加以八碟八碗,或更倍之,各發異香,連冒出的氣兒都婉轉緩膩,不象饅頭揭鍋,熱氣立散;于是吃一看二,咽一塊不能不點點頭,喝一口不能不咂咂嘴;或湯與塊齊嘗,則順流而下,不知所之,豈不快哉!腦與口與肚一體舒暢,宜乎行令猜拳,吃個七八小時也。

    這是藝術。

    做得藝術,吃得藝術,于是一肚子藝術,而後題詩壁上,剪燭梅前,入了象牙之塔,出了象牙之狗,美哉新年也! 這不過略提了提“吃”,已足使弱小民族垂涎三尺,而萬國來朝。

    至若吃飽喝足,面色微紫,或看牌,或擲骰,或頂牛,勾心鬥角,各運心思,赢了微笑,輸急才罵“媽的”;至若穿新衣,逛花燈,看親戚,接姑奶奶與小外甥……隻好從略,隻好從略,以免六國聯軍又打天津。

    因羨生妒,至蠻不講理,往往有之。

     到了現在,過年的藝術不但在質上,就是在量上,也正在邁進。

    以次數說,新年起碼有兩個,增多了一倍。

    活個七老八十,而能過一百好幾十次新年,正是:五風十雨皆為瑞,一歲雙年總是春。

     人生七十古來稀,到而今,活五十歲而過一百次年,活不到七十也沒多大關系了。

    這順手兒就解決了人口過剩問題,因為活到四五十歲,已經過了一百來回年,在價值上總算過得去了;那麼,五十多而仍不死,就滿可以立下遺囑,而後把自己活埋了。

    不過,這是附帶的話;如不願活埋呢,也無須一定這麼辦,活着也好。

    書歸正傳:兩個新年,先過國曆新年,然後再過“家曆”新年。

    二者之間隔着那麼幾十天,恰好藕斷絲連,顧此而不失彼,是詩意的跌宕,是藝術的沉醉,是電影的廣告!前前後後三個來月,甚至于可以把冬至的馄饨接上端陽的粽子,而後緊跟着去到青島避暑。

    天哪,感謝你使我們生活在中國! 可是,人心不同,也有不這樣看的。

    記得去年在我們鎮上,鋪戶都在“家曆”新年關上了門。

    小徒弟們在鋪内敲鑼打鼓,掌櫃們把臉喝得怪紅。

    鄰家二大媽一向失于修飾,也戴上了朵小紅絹石榴花。

    私塾中的學童們把《三字經》等放在神龛後面,暫由财神奶奶妥為照管。

    洋學堂的秀才們也回來湊熱鬧,過了燈節還舍不得走。

    這本是為藝術而藝術,并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

    哪知道,鎮上有位愛國志士發了議論:愛國的人應當遵守國曆;再說,國曆是最科學的。

     我也說了話。

    我既也是鎮上的聖人之一,自然不能增他人的銳氣而減自己的威風。

    你看,大家聽了志士的議論,雖然過年如故,可是心中有點不自在。

    我們鎮上的人向來不提倡仇貨;也不贊成婦女放腳,因為纏腳是更含有國貨的意味。

    他們不甘于作不愛國的人,但是,他們沒話反攻,而愛國志士就鼻孔朝天的得意起來。

    我不能不開口了!我說:過年是種藝術,談不到科學;誰能在除夕吃地質學,喝王水,外加安米尼亞?再說,國曆是科學的,連洋鬼子都知道,難道堂堂的天朝選民就不曉得?二月是二十八天,正合二十八宿,中西正是一理,不過,科學是日新月異的,将來一高興,也許二月剩八天,巧合八卦圖,而十二月來上五六十來天!再說,家曆月月十五有圓月,而國曆月月十五有圓太陽,陽勝于陰,理當乾綱大振,大家不怕老婆。

    可惜,圓月之外還有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