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何容何許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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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在“追求”期間這幾乎是照例的公事,可是他遇到這種事兒,便誇大的要說他的話了:“我的老婆給我扛着傘,能把人碰個跟頭的大傘!”他,真的,不讓何太太扛傘。

    真的,他也不能給她扛傘。

    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而出來給她提小傘的人,後者不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使他不能低三下四的求愛,使他窮,使他的生活沒有規律,使他不能多寫文章——非到極滿意不肯寄走,改、改、改,結果文章失去自然的風趣。

    作什麼他都出全力,為是對得起人,而成績未必好。

    可是他願費力不讨好,不肯希望“歪打正着”。

    他不常喝酒,一喝起來他可就認了真,喝酒就是喝酒;醉?活該!在他思索的時候,他是心細如發。

    他以為不必思索的事,根本不去思索,譬如喝酒,喝就是了,管它什麼。

    他的心思忽細忽粗,正如其為人忽柔忽硬。

    他并不是瘋子,但是這種矛盾的現象,使他“闊”不起來。

    對于自己物質的享受,他什麼都能将就;對于擇業擇友,一點也不将就。

    他用消極的安貧去平衡他所不屑的積極發展。

    無求于人,他可以冷眼靜觀宇宙了,所以他幽默。

    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他的風涼話是含着這雙重的苦味。

     是的,他不象别的朋友們那樣有種種無法解決的,眼看着越纏越緊而翻不起身的事。

    以他來比較他們,似乎他還該算個幸運的。

    可是我拿他作這群朋友的代表。

    正因為他沒有顯然的困難,他的悲哀才是大家所必不能避免的,不管你如何設法擺脫。

    顯然的困難是時代已對個人提出清賬,一五一十,清清楚楚。

    他的默默悲哀是時代與個人都微笑不語,看到底誰能再敷衍下去。

    他要想敷衍呢,他便須和一切妥協:舊東西中的好的壞的,新東西中的好的壞的,一齊等着他給喊好;自要他肯給它們喊好,他就頗有希望成為有出路的人。

    他不能這麼辦。

    同時他也知道毀壞了自己并不是怎樣了不得的事,他不因不妥協而變成永不洗臉的名士。

    革命是有意義的事,可是他已先偏過了。

    怎辦呢?他隻交下幾個好朋友,大家到一塊兒,有的說便說,沒的說彼此就楞着也好。

    他也教書,也編書,月間進上幾十塊錢就可以過去。

    他不講穿,不講究食住,外表上是平靜沉默,心裡大概老有些人家看不見的風浪。

    真喝醉了的時候也會放聲的哭,也許是哭自己,也許是哭别人。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不吹騰自己的好處。

    不過,他不想改他的毛病,因為改了毛病好象就失去些硬勁兒似的。

    努力自勵的人,假若沒有腦子,往往比懶一些的更容易自誤誤人。

    何容兄不肯拿自己當個猴子要給人家看。

    好、壞,何容是何容:他的微笑似乎表示着這個。

    對好友們,他才肯說他的毛病,象是:“起居無時,飲食無節,衣冠不整,禮貌不周,思而不學,好求甚解而不讀書……”隻有他自己才能說得這麼透澈。

    催他寫文章,他不說忙,而是“慢與忙有關系,因優故忙。

    ”因為“作文章象暖房裡人工孵雞,雞孵出來了,人得病一場!” 他若穿起軍服來,很象個營裡的書記長。

    胸與肩夠寬,可惜臉上太白了些,不完全象個兵。

    臉白,可并不美。

    穿起藍布大衫,又象個學校裡不拿事的庶務員。

    面貌與服裝都沒什麼可說,他的态度才是招人愛的地方,老是安安穩穩,不慌不忙,不多說話,但說出來就得讓聽者想那麼一會兒。

    香煙不離口;酒不常喝,而且喝多了在兩天之後才現醉象——這使朋友們視他為“異人”;他自己也許很以此自豪,雖然“晚醉”和“早醉”是一樣受罪的。

    他喜愛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幾位說得來的朋友。

     載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人間世》第四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