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草堂筆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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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末一層大概不會有很好的分數的,其原因蓋有二。

    一,在明末思想的新分子不出佛老,文字還隻有古文體,革命的理論可以說得很充分,事實上改革不到那裡去。

    我覺得蘇東坡也盡有這才情,好些題跋尺牍在公安派中都是好作品,他隻是缺少理論,偶然放手寫得這些小文,其用心的大作仍是被選入八家的那一部分,此其不同也。

    反過來說,即是公安作品可以與東坡媲美,更有明确的文學觀耳,就是他們自己也本不望超越白蘇也。

    二,後人受唐宋文章的訓練太深,就是新知識階級也難免以八家為标準,來看公安竟陵就覺得種種不合式。

    我常這樣想,假如一個人不是厭惡韓退之的古文的,對于公安等文大抵不會滿意,即使不表示厭惡。

    我覺得公安竟陵的詩都不大好,或者因為我本不懂詩之故亦未可知,其散文頗多佳作,說理的我喜其理多正确,文未必佳,至于叙景或兼抒情的小文則是其擅長,袁中郎劉同人的小記均非人所有也。

    不過這隻是個人的妄見,其不能蒙大雅之印可正是當然,故晚明新文學運動的成績不易得承認,而其旁門的地位亦終難改正,這件事本無甚關系,茲不過說明其事實如此而已。

     吾鄉陶筠廠就《隐秀軒集》選錄詩文百五十首,為《鐘伯敬集鈔》,小引中載其詠鐘譚的一首七言拗體,首四句雲: “至若袁不為鐘所襲,而鐘之隽永似遜于袁,鐘不為譚所襲,而譚之簡老稍勝于鐘,要皆不足為鐘病,鐘亦不以之自病也。

    ”陶君的見解甚是,我曾引申之雲: “甘心雲雲十四字說盡鐘譚,也說盡三袁以及其他一切文學革命者的精神,褒貶是非亦悉具足了。

    向太歲頭上動土,既有此大膽,因流弊而落于淺率幽晦,亦所甘心,此真革命家的态度,朱竹垞輩不能領解,叢诃攢罵正無足怪也。

    ”現在的白話文學好像是已經成立了,其實是根基仍不穩固,随處都與正統派相對立,我們閱公安竟陵的遺迹自不禁更多感觸,不當僅作平常文集看,陶君的評語也正是極好的格言,不但是參與其事者所應服膺,即讀者或看客亦宜知此,庶幾對于凡此同類的運動不至誤解耳。

     “天下不敢唾王李,鐘譚便是不猶人,甘心陷為輕薄子,大膽剝盡老頭巾。

    ”後又評伯敬的文章雲: 翻印晚明的文集原是一件好事,但流弊自然也是有的。

    本來萬事都有流弊,食色且然,而且如上文所說,這些指責亦當甘受,不過有些太是違反本意的,也就該加以說明。

    我想這最重大的是假風雅之流行。

    這裡須得回過去說《梅花草堂筆談》了。

    我贊成《筆談》的翻印,但是這與公安竟陵的不同,隻因為是難得罷了,他的文學思想還是李北地一派,其小品之漂亮者亦是山人氣味耳。

    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歡的,如王稚登吳從先張心來王丹麓輩,蓋因其為山人之流也,李笠翁亦是山人而有他的見地,文亦有特色,故我尚喜歡,與傅青主金聖歎等視。

    若張大複殆隻可奉屈坐于王稚登之次,我在數年前偶談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有批評家賜教謂應列入張君,不佞亦前見《筆談》殘本,憑二十年前的記憶不敢以為是,今複閱全書亦仍如此想。

    世間讀者不甚知此種區别,出版者又或誇多争勝,不加别擇,勢必将檀幾叢書之類亦重複抄印而後止,出現一新鴛鴦蝴蝶派的局面,此固無關于世道人心,總之也是很無聊的事吧。

    如張心來的《幽夢影》,本亦無妨一讀,但總不可以當飯吃,大抵隻是瓜子耳,今乃欲以瓜子為飯,而且許多又不知是何瓜之子,其吃壞肚皮宜矣。

    所謂假風雅即指此類山人派的筆墨,而又是低級者,故謂之假,其實即是非假者亦不宜多吃,蓋風雅或文學都不是糧食也。

     廿五年四月十一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