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父親王國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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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進入工部局設立的育材公學就讀。

    後來因一次學潮,英國籍的老師聽說是姓王的學生領導的,正好二哥是學生會副會長,兄弟三人都被開除了。

    自此大哥考入海關,二哥考入郵政,三哥考入鐵路,隻有三哥年紀太小,被父親逼令入滬江大學附中繼續正規教育。

     那時有一位表伯,長住我們家中,在工作餘暇,就教導四哥及五弟讀書。

    到北平以後,在城内亦曾請過老師,隻是我不在北平,毫無印象可言。

    我見過的是在清華的一位陳老師,河北宛平縣人,是羅振玉姻伯第四子的内弟,專教五弟六弟和小妹,為人老實拘謹。

    每次吃飯時,父親都尊他上座,但是他舉筷維艱,我猜想他每頓都不曾吃飽,因為他是道地的北方人,慣吃面食,而我們家卻以米飯為主。

    又加拘束羞澀,見了父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腼腆表情,其實父親對他的教學,并不過問。

     書房在十六号正房的東間,與父親的書房隔着客廳相對,室内放了幾張小木桌,是弟妹們的書桌,左側放着老師的床鋪。

    父親出入,必須經過,實在是非常不便的。

     三個學生中,最難對付的是五弟。

    他那時念《左傳》,常提出些怪問題來問老師,他的北平話已講得不錯,可是他念書時偏偏要用江浙音。

    一個初離家鄉的年輕人,除了北方話以外,哪裡聽過江浙土音,所以五弟背書時,老師隻有點頭瞪眼的份兒,能聽出幾個字,隻有他自己知道。

    像這樣刁鑽古怪的學生,還真難應付呢。

    幸虧四哥已有十七八歲,請校内學生補習數學、英語,預備投考高中。

    空閑時常去找陳老師聊天,并共同誦讀詩詞,老師的楷書寫得很好,四哥常買了有格子的折本,請老師寫些長詩,如《長恨歌》、《蜀道難》以及《春江花月夜》等,才打發了老師無聊的歲月。

    民國十六年春天,老師辭館回家結婚,家塾就此中斷了。

     父親對飲食的偏好 父親喜愛甜食,在他與母親的卧室中,放了一個朱紅的大櫃子,下面櫥肚放棉被及衣物,上面兩層是專放零食的。

    一開櫥門,真是琳琅滿目,有如小型糖果店。

     每個月母親必須進城去采購零食,連帶辦些日用品及南北什貨。

    回到家來,大包小包的滿滿一洋車。

    我們聽到洋車鈴聲,就蜂擁而出,搶着幫提東西,最重要的一刻是等待母親坐定後,打開包包的那一瞬,這個吃一點,那個嘗一嘗,蜜棗、膠切糖、小桃片、雲片糕、酥糖等等,大部是蘇式茶食,隻有一種茯苓餅,是北平特有的,外面兩片松脆薄片,成四寸直徑的圓形,大概是用糯米粉做的,裡面夾着用糖饴混在一起的核桃、松子、紅棗等多種小丁丁,大家都喜愛吃,可是母親總是買得很少,因為外皮容易返潮,一不松脆,就不好吃了;一些細緻的是為父親買的。

    其他如花生糖、蜜供等,是我們大家吃的,酥糖是六弟吃的,雖然說各有其份,放在一起,常常會分嘗一點。

    六弟享些特權,大家都認為理所當然,因為他到五歲尚不能行,也不會講話,後來忽然站起來走了,而且也會講話了,大家都對他特别關心與愛護,父母親對這個小兒子,也最鐘愛,尤其是錢媽,把他看作自己的兒子一樣,事事都衛護他,所幸他并沒有恃寵而驕,從小到大都是最乖的。

     父親每天午飯後,抽支煙,喝杯茶,閑坐片刻,算是休息了。

    一點來鐘,就到前院書房開始工作,到了三四點鐘,有時會回到卧房,自行開櫃,找些零食。

    我們這一輩,大緻都承襲了父親的習慣——愛吃零食。

     父親對菜肴有些挑剔,紅燒肉是常吃的,但必須是母親做的,他才愛吃。

    在北平,蔬菜的種類不多,大白菜是家常必備,也是飯桌上常見的蔬菜,其他如西紅柿、茄子(形狀有點像葫蘆,圓圓的)、雞蛋等,也常吃。

    豆類制品如豆腐、豆幹、百葉等,他也愛吃。

    魚在北平是很稀罕的,所以很少記得有吃魚的事。

    平常除了炖雞以外,都不煮湯。

     我們到北平以後,母親和錢媽,也學會了包餃子,這種面食,父親也喜歡吃。

    吃剩下來,第二天早上用油煎了,“就”稀飯吃。

    每天早上,除稀飯必備外,總有些固體的食物,如燒餅、包子等等。

     父親愛吃的水果也不多,夏天吃西瓜,他認為香瓜等較難消化,他自己不吃,也不準我們吃,其他如桔子、柿子、葡萄等,還較喜歡吃。

    我們大家也就跟着他吃。

     我對自己能把将近六十年的往事,拾回那麼多記憶,感到驚異,隻是已逝的歲月,卻永遠撿不回來了。

     天哪!這是母親的遺書 父親的突然去世,為家中籠罩了一層愁雲慘霧,每個人都食不下咽,即連仆傭亦不例外。

    由于母親無心料理三餐,家中當時常不舉炊,每天從“高等科”廚房,送來兩餐包飯,大家都是略動筷子,即照原樣收回去。

    後來由錢媽把家事接下來,又開始每日由成府小店送來預約的各種菜蔬,再行自炊。

     母親那時每天都到成府剛秉廟,為父親棺木油漆督工,漆了幾次後,外面加包粗麻布,再漆,再包,共包七層之多,然後再加漆四五次,到後來,其亮如鏡,光可鑒人。

    那時用的并非現在的快幹洋漆,而是廣漆,每一層必須等待幹燥!才能再漆,費時不少。

    時當盛夏,辛苦奔波,還在其次,最難耐的是廟中隔室另有一具棺木,是早幾時北平學生示威運動中被槍殺的一名清華學生,因棺材太薄,又未妥善處理,遠遠就聞到陣陣屍臭,母親亦未以為苦。

     接着購地、挖掘圹穴,也是她在忙着,錢媽悄悄地對我說,讓她去忙,這樣可稍減悲痛的心情。

     有一天下午,母親正好又到墳地去看工人修築墓穴去了,家中别無他人,我因要找些東西,請錢媽幫我擡箱子,擡下第一隻,看見箱面上有一封信,是母親的筆迹,上面寫着我的名字。

    當時我立刻聯想到從父親衣袋中取出來的遺書,馬上感到一陣心跳手抖,知道不是好兆。

    好容易把書信打開來一看,是母親的遺書!大緻是叫我們把父親和她安葬以後,即籌劃南歸,回到家鄉去依舅父及姨母生活。

    父親的恤金,清華原定每月照付薪金到一年為期,由三哥按月領了彙給二哥管理,合并其他的錢,勉強夠我們的生活教養費。

    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對一個不足十四歲的孩子來說,簡直不知所措。

    幸虧錢媽比較冷靜沉着,她叫我不要聲張,即使是家人面前也不要提。

    她問我與母親較好的有哪幾位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