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王國維人間詞話補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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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文字之是務,于是詞之道熄矣。

    自元迄明,益以不振。

    至于國朝,而納蘭侍衛以天賦之才,崛起于方興之族。

    其所為詞,悲涼頑豔,獨有得于意境之深。

    可謂豪傑之士,奮乎百世之下者矣。

    同時朱、陳,既非勁敵,後世項、蔣,尤難鼎足。

    至乾、嘉以降,審乎體格韻律之間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淺。

    豈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諸意境之失欤?抑觀我觀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難期諸流俗欤?餘與靜安,均夙持此論。

    靜安之為詞,真能以意境勝。

    夫古今人詞之以意勝者,莫若歐陽公。

    以境勝者,莫若秦少遊。

    至意境兩渾,則惟太白、後主、正中數人足以當之。

    靜安之詞,大抵意深于歐,而境次于秦。

    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雲”①、《蝶戀花》之“昨夜夢中”②、《乙稿·蝶戀花》之“百尺朱樓”③等阕,皆意境兩忘,物我一體,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

    骎骎乎兩漢之疆域,廣于三代。

    貞觀之政治,隆于武德矣。

    方之侍衛,豈徒伯仲。

    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獨深,抑豈非緻力于意境之效也。

    至君詞之體裁,亦與五代、北宋為近。

    然君詞之所以為五代、北宋之詞者,以其有意境在。

    若以其體裁故,而至遽指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

    固當與夢窗、玉田之徒,專事摹拟者同類,而笑之也。

     ——光緒三十三年十月,山陰樊志厚叙 ①《浣溪沙》:“天末同雲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

    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醯。

    今宵歡宴勝平時。

    ” ②《蝶戀花》:“昨夜夢中多少恨。

    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

    對面似憐人瘦損,衆中不惜褰帷問。

     陌上輕雷聽隐辚。

    夢裡難從,覺後那堪訊。

    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隻有相思分。

    ” ③《蝶戀花》:“百尺朱樓臨大道。

    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

    獨倚闌幹人窈窕,閑中數盡行人小。

     一霎車塵生樹杪。

    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

    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 ——以上錄自《觀堂外集》 歐公《蝶戀花》“面旋落花”雲雲①,字字沈響,殊不可及。

     ①歐陽修《蝶戀花》:“面旋落花風蕩漾。

    柳重煙深,雪絮飛來往。

    雨後輕寒猶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

     枕畔屏山圍碧浪。

    翠被華燈,夜夜空相向。

    寂寞起來褰繡幌,月明正在梨花上。

    ”(據《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卷二) ——以上陳乃乾錄自觀堂舊藏《六一詞》眉間批語 《片玉詞》“良夜燈光簇如豆”①一首,乃改山谷《憶帝京》詞②為之者。

    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宜有也③。

     ①周邦彥《青玉案》:“良夜燈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

    酒罷歌闌人散後,琵琶輕放,語聲低顫,滅燭來相就。

     玉體偎人情何厚,輕惜輕憐轉唧口。

    雨散雲收眉兒皺,隻愁彰露,那人知後,把我來僝僽。

    ”(據《清真集補遺》) ②黃庭堅《憶帝京·私情》:“銀燭生花如紅豆,古好事、而今有。

    人醉曲屏深,借寶瑟、輕招手。

    一陣白風,故滅燭教相就。

     花帶雨冰肌香透,恨啼鳥、辘轳聲曉。

    岸柳微涼吹殘酒,斷腸時、至今依舊。

    鏡中消瘦,那人知後,怕夯你來僝僽。

    ”(據《彊村叢書》本《山谷琴趣外編》卷之二) ③楊易霖《周詞訂律補遺》上,本詞後注雲:“王靜安先生雲:‘詞乃改山谷《憶帝京》詞為之者,決非美成作。

    ’案《綠窗新話》引《古今詞話》淮海《禦街行》詞,與美成此詞亦多相合,未知孰是。

    ”似楊氏亦曾悉先生有此語,惟不知所見之處耳。

     ——以上陳乃乾錄自觀堂舊藏《片玉詞》眉間批語 溫飛卿《菩薩蠻》“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

    ①”少遊之“雨餘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當作‘亂’)燕泥香。

    ②”雖自此脫胎,而實有出藍之妙。

     ①溫庭筠《菩薩蠻》:“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

    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

     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

    時節欲黃昏,無聊獨閉門。

    ”(據《金荃詞》) ②秦觀《畫堂春》(或刻山谷年十六作):“東風吹柳日初長,雨餘芳草斜陽。

    杏花零亂燕泥香,睡損紅妝。

     寶篆煙消龍鳳,畫屏雲鎖潇湘。

    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宋本《淮海長短句》不載,據汲古閣刻本《淮海詞》) 白石尚有骨,玉田則一乞人耳。

     美成詞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氣象。

    若同叔、永叔雖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

    此天才與人力之别也。

     周介存謂白石以詩法入詞,門徑淺狹,如孫過庭書,但便後人模仿。

    予謂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予于詞,五代喜李後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

    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遊,而不喜美成。

    南宋隻愛稼軒一人,而最惡夢窗、玉田。

    介存《詞辨》所選詞,頗多不當人意,而其論詞則多獨到之語。

    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見也。

     ——以上陳乃乾錄自觀堂舊藏《詞辨》眉間批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