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① 人間詞話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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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而非。

    害德害文,不妨同喻。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①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别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

    ”詞人想像,真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①四印齋刻本辛棄疾《稼軒詞》卷四,載《木蘭花慢》雲:“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别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

    飛鏡無根誰系?嫦娥不嫁誰留? 誰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

    怕萬裡長鲸,縱橫觸破,玉殿瓊樓。

    蝦蟆故堪浴水間,雲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雲何漸漸如鈎?”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

    ①”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

    ②”此二語令人解頤。

     ①語見周濟《介存齋論語雜著》。

     ②《藝概》雲:“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迫尋已遠。

    ”餘覽《夢窗甲乙丙丁稿》①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②二語乎? ①《夢窗甲乙丙丁稿》,毛氏汲古閣刻。

     ②《彊村叢書》本吳文英《夢窗詞集補·踏莎行》雲:“潤玉籠絹,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

    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

    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 夢窗之詞,餘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淩亂碧。

    ①”玉田之詞,餘得取其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②。

     ①《彊村叢書》本吳文英《夢窗詞集·秋思》雲:“堆枕香鬟側,驟夜聲,偏稱畫屏秋色。

    風碎串珠,潤侵歌闆,愁壓眉窄。

    動羅箑清商,寸心低訴,叙怨抑,映夢窗零亂碧。

    待漲綠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斷紅流處,暗題相憶。

     歡酌,檐花細滴,送故人粉黛重飾。

    漏侵瓊瑟,丁東敲斷,弄晴月白。

    怕一曲《霓裳》未終,催雲骖鳳翼。

    歎謝客猶未識,漫瘦卻東陽,燈前無夢到得,路隔重雲雁北。

    ” ②《彊村叢書》本張炎(玉田)《山中白雲詞》卷八,《踏莎行·跋寄傲詩集》雲:“水落槎枯,田荒玉碎,夜闌秉燭驚相對。

    故家人物已無傳,一燈卻照清江外。

     色展天機,光搖海貝,錦囊日月奚童背,重逢何處撫孤松?共吟風月西湖醉。

    ”靳《注》雲:“田荒當為田荒玉碎之意引。

    ” “明月照積雪①”,“大江流日夜②”,“中天懸明月③”,“黃河落日圓④”,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

    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⑤”,《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⑥”,差近之。

     ①丁刊《全宋詩》卷三:謝靈運《歲暮》,“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

    明月照積雪,朔風勁(或作清)且哀。

    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或作易)催。

    ” ②丁刊《全齊詩》卷三: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

    金波麗鵲,玉繩低建章。

    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

    馳晖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

    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

    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朓字玄晖,南齊下邳人,與靈運等同為玄之後。

     ③杜甫《出塞》内句也,全詩見前。

     ④《全唐詩》卷五王維《使至塞上》雲:“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一作銜命辭天阙,單車欲問邊)。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吏(一作騎),都護在燕然。

    ”王引偶有異文。

     ⑤納蘭容若《飲水詞》卷上,載《長相思》雲:“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⑥《納蘭詞補遺》,載《如夢令》雲:“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

    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

    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謂。

    ”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

    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辄簡古可愛。

    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

    ”《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

    ”其言甚辨①。

    然謂詞必易于詩,餘未敢信。

    善乎陳卧子②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

    然其歡愉愁苦之緻,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于詩餘,故其所造獨工。

    ”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①《四庫提要》雲:“《花間集》後有陸遊二《跋》:其一稱斯時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如此,或者出于無聊。

    不知惟士大夫流宕如此,天下所以岌岌。

    遊未返思其本耳。

    其二稱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辄簡古可愛。

    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參看下卷“詩至唐中葉以後”條注②)。

    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力有強弱。

    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餘。

    律詩降于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于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

    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

    有何不可理推乎?” ②陳卧子,名子龍,更字人中,号大樽,明松江華亭人。

    有《詩問略》行世(參看下卷“詩至唐中葉以後”條注②)。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

    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解脫。

    一切文體所始盛中衰者,皆由于此。

    故謂文學後不如前,餘未敢信。

    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其意,不能以題盡之也。

    自《花庵》①、《草堂》②每調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作題。

    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

    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矣。

     ①《花庵》,詞選名,宋黃昇編,凡二十卷。

    前十卷名《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始于唐李白,終于北宋王昂;方外閨秀各為一卷附焉。

    後十卷曰《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始于康與之,終于黃昇。

    黃昇,字叔陽,号玉林,閩人。

     ②《草堂》即《草堂詩餘》,武林逸史編。

    詞家有小令中調長調之分,自此書始。

    凡四卷。

    武林逸史不詳何人。

    此書舊傳為南宋人所編。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态。

    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

    詩詞皆然。

    持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

     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隻“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

    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①。

    白吳優劣,即于此見。

    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①按如吳梅村偉業《圓圓曲》,使事固多,亦由避觸時忌使然。

    白樂天《長恨歌》,則有陳鴻之傳在前,故能運以輕靈。

    勢有不同,未可遽判其優劣。

     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

    蓋此體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骈體文耳。

    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如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于排律矣。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内,又須出乎其外。

    入乎其内,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

    入乎其内,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緻。

    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

    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草共憂樂。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①”“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轲長苦辛。

    ②”可謂淫鄙之尤。

    然無視為淫詞③鄙詞④者,以其真也。

    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

    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

    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遊詞之病也。

    “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

    夫何遠之有?⑤”惡其遊也。

     ①《古詩十九首》第二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 ②《古詩十九首》第四首:“今日良晏會,歡樂難具陳。

    彈筝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伸。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塵。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轲常苦辛。

    ” ③金應珪《詞選後序》雲:“義非宋玉,而獨賦蓬發;谏謝淳于,而唯陳履舄、揣摩床笫,污穢中冓。

    是為淫詞。

    ” ④金應珪《詞選後序》雲:“猛起奮末,分言析字,诙嘲則俳優之末流,叫嘯則市儈之盛氣,此猶巴人振喉以和陽春,黾蜮怒嗌以調疏越,是謂鄙詞。

    ” ⑤《論語·子罕》雲:“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平沙。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此元人馬東籬①《天淨沙》小令也。

    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

    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①馬東籬,号東籬,名緻遠,元大都人。

    所作曲存于《元曲選》中者,凡《青衫淚》、《嶽陽樓》、《陳搏高卧》、《漢宮秋》、《薦福碑》及《任風子》等。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①。

    然所作《天籁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

    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①吳梅雲:“白樸(仁甫)《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雜劇,結構之妙,較他種更勝,不襲通常團圓套格,而夜雨聞鈴作結,高出常手萬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