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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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地靠在沙發上目送他們出門。

    行中夥友都向他凝視,那許多驚訝的眼光,似乎都在說他不近人情。

     他也自覺有些不近人情起來,自恨自己怯弱,沒有直視苦難的能力,卻又具有着對于苦難的敏感。

    身子雖在沙發上,心已似飛到浦東,一味作着悲哀的想像:“老五此刻想瀉得乏力了,眼睛大約已凹進了,據說霍亂症一瀉肉就瘦落的。

    ——不,或者已氣絕了。

    ……” 他用了努力把這種想像壓住,同時卻又因了聯想,紛然地回憶起許多往事來:記到兒時兄弟在老屋檐前怎樣玩耍,母親在日怎樣愛戀老五,老五幼時怎樣吃着嘴講話讨人歡喜,結婚後怎樣不平,怎樣開始放蕩,自己當時怎樣勸導,第一次發梅毒時,自己怎樣得知了跑到拱宸橋去望他,怎樣想法替他擔任籌償舊債。

    又記到自己幼時逢大雷雨躲入床内,得知家裡要殺雞,就立即逃避,看戲時遇到《翠屏山殺嫂》等戲要當場出彩,預先俯下頭去,以及妻每次生産時,不敢走入産房,隻在别室中悶悶地聽着妻的呻吟聲默禱她安全的光景。

    又記到二十五歲那年母親在自己腕上氣絕時自己的難忍,五歲愛兒患了肺炎将斷氣時雖嘶了聲叫“爸爸來,爸爸來,”自己不敢近去抱他,終于讓他死在妻懷裡的情形。

    種種的想像與回憶,使他不能安坐在沙發上。

    他悄然地披上長衣,拿了草帽無目的地向外走去。

    見了路上的車水馬龍,愈覺着寂寥,夕陽紅紅地射在夏布長衫上,可是在他卻時覺有些寒噤。

    他蕩了不少的馬路,終于走入一家酒肆,揀了一個僻靜的位子坐下。

     電燈早亮了,他還是坐着,約莫到了八點多鐘,才懶懶地起身。

    他怕到了老四行裡,得知惡消息,但不得消息,又不放心。

    大了膽到了行裡,見老四和他吉和叔還未回行,又忐忑不安起來: “這許多時候不回來,怕是老五已死了。

    也許是生死未定,他們為了救治,所以離不開身的。

    ”這樣自己猜忖。

    老四等從浦東回來已在九點鐘以後。

     “你好!這樣寫意地躺在沙發上,我們一直到此刻才算‘眼不見為淨’,連夜飯都還未下肚呢!”他吉和叔一進來就含笑帶怒地說。

     他一聽了他吉和叔的責言,幾乎要辯解了說“我在這裡恐比你們更難過些。

    ”可是終于咽住。

    因了他吉和叔的言語和神情,推測到老五還活着,緊張的心緒也就寬緩了些。

     “病得怎樣?不要緊嗎?”他禁不住一見老四就問。

    “瀉是還在瀉,神志尚清,替他請了個醫生來打過鹽水針,所以一直弄到此刻。

    據醫生說溫度已有些減低,救治欠早,約定明晨再來替他診視一次,但願今夜不再瀉,就不要緊。

    ——我們要回來時,蘇州人向着我們哀哭,商量後事,說她曾割過股了,萬一老五不好,還要替他守節。

    卻不料妓女中竟有這樣的人。

    ——老五自己說恐今夜難過,要我們陪他。

    但是地方正不像個樣子,隻是小小的一間樓上,便桶風爐,就在床邊,一進房便是臭氣。

    我實在要留也不能留在那裡,隻好硬了心腸回來。

    ” 他吉和叔說恐受有穢氣,吃飯時特叫買高粱酒,一壁飲酒一壁雜談方才到浦東去的情形:說什麼左右鄰居一見有着長衫的人去,就大驚小怪地攏來,醫生打鹽水針時,滿房立滿了赤膊的男人和抱小孩的女人,盡回覆也不肯散,以及小弄堂内蒼蠅怎樣多,想到自己祖父名下的人落魄至于住到這種場所,心裡怎樣難過。

    他隻是托了頭坐在旁邊聽着。

    等到飯畢,他吉和叔回去以後,還是茫然地坐在原處不動。

     “我預備叫車夫阿兔到浦東去,今夜就叫他陪在那裡,有要緊即來報告。

    再向朋友那裡挑些大土膏子帶去。

    今夜大約是不要緊的,且到明天再說吧。

    ”老四一壁說,一壁就寫條子問朋友借鴉片,按電鈴叫車夫阿兔。

    “死了怎樣呢?”他情不自禁地自己唧咕着說。

    “死了也沒有法子,給他備衣棺,給他安葬,橫豎隻要錢就是了。

    世間有你這樣的人!還說是讀書的!遇事既要躲避,又放不下,老是這樣黏纏!” 老四說時笑了起來,他也不覺為之破顔。

    自笑自己真太呆蠢,記起母親病危時妻的話來:“你這樣夜不合眼,飯也不吃,自割自吊地煩惱,倒反使病人難過,連我們也被你弄得心亂了。

    你看四弟呵,他服伺病人,延醫,買藥,病人床前有人時,就偷空去睡,起來又做事,何嘗像你的空忙亂!” 老四回寓以後,他也就睡,因為睡不去,重起來把電燈熄了,電燈一熄,月光從窗間透入。

    記起今夜是陰曆七月十五的鬼節,不禁有些毛骨竦然,似乎四周充滿了鬼氣似的。

     三 天一亮,車夫阿兔回來,說瀉仍未止,病勢已笃,病人昨天知道老三在上海,夜間好幾次地說要叫老三去見見。

     他張開了紅紅的眼在床上坐起身來聽畢車夫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