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赤壁

關燈
當然不是二十幾萬人全部;隻不過是前鋒及一部分主力而已。

     船,就已經到達的而言,卻極可能是被曹操下令:完全靠在一起(有沒有用鐵環結成一片,中了孫劉二方的所謂“連環計”,那就難考了)。

    事實上,船總是要用纜索扣在岸上什麼地方的。

    船多了,岸上不能有足夠多的系纜之處;那末,把若幹隻船互相扣起來,隻要把其中一隻的纜系在岸上,就把它們都穩定了。

     赤壁在嘉魚縣的西南,嶽陽縣的東北。

    它在長江南岸。

     烏林在長江北岸,與赤壁隔水相對。

     曹軍之所以在赤壁,一遇到孫劉之軍,就受到挫敗,原因是:第一,孫劉軍先到,曹軍後到,孫劉軍以逸待勞。

    第二,孫劉軍以弱禦強,以寡禦衆,“不戰則死”;是“哀兵”。

    兵法上說:“哀兵必勝。

    ”第三,曹軍已經走了許多天的路,很疲乏;而且染了疾病與瘟疫的很多。

    是什麼疾病與什麼瘟疫呢?史料上沒有記載(可能是消化不良與“惡性感冒”)。

     曹操之所以把南岸的部隊,都撤到了北岸去,為的是集中在一處,以便重新部署。

    他也可能是企圖誘騙孫劉軍追擊到北岸來,自投羅網。

     孫劉軍這一邊,未嘗不想對撤往北岸的曹軍加以追擊。

    然而時機未到。

    他們自己人數太少,曹軍太多。

    他們必須先使得曹軍出了問題,然後才能實行追擊。

     在當時的戰術傳統上,要叫敵人出問題,不外是下列幾種辦法:甲,倘若敵方沒有一個具有絕對威權的統帥,而是分别由幾個地位不相上下的将軍作“聯合指揮”,那末,最好的方法是設法叫這兩個或三個以上的将軍彼此不和,用造謠,用寫信,用隻打這一個将軍的兵,不打那一個或那幾個将軍的兵,等等詭計。

    乙,分兵攻打敵陣之後或敵陣之旁,敵人所必須前往營救的倉庫、營壘、城市,或京城,或同盟小國。

    這種戰術,叫做“伐魏救趙”。

    外國兵法家稱之為diversion。

    丙,分兵切斷敵軍與後方的交通線,或是掘堤引水,沖斷這一條或多條的交通線,沖壞敵軍的陣地或所守的城。

     倘若“我軍”兵多,敵軍兵少,那就可以考慮于決戰以前,将敵陣或敵城完全包圍;或至少延展兩翼,作即将包圍或即将繞入敵後的姿态。

     最後,才有決戰。

    決戰可以用全線沖進的方式,也可以用“兩翼包抄”,或隻打中央一點(中央突破),或左右兩旁的任一點,或是把“我軍”移到敵軍之旁,對敵軍側擊;或是引誘敵軍先出動或先行軍,然後予以側擊,夾擊,或“切為數段”。

     職業的民間說書家,以及把三國故事寫成“演義”的人,不曾讀過《孫子兵法》,更不曾讀過“典範令”(步兵操典,射擊教範,陣中要務令,等等)。

    他們心目中的打仗方式,很像是外國人比西洋拳,你一拳來,我一拳去。

    每一次重要的戰役,例如官渡,都被他們描寫成幾個名将的武藝表演。

    顔良一槍刺來,關公一刀砍去。

    顔良的頭落下,于是袁紹軍大敗,曹軍大勝。

    倘若雙方的大将,武藝不相上下,這就殺上幾十個或幾百個回合,十分好看。

     什麼是一個“回合”?我當年在閱讀《三國演義》之時,正如一般的少年讀者一樣,完全莫名其妙。

    後來,在法國看到中古時代西洋人比武的電影,才得到一點靈感,悟出“回合”二字的意義(不一定正确)。

     那末,什麼是“回合”呢?先說什麼是“合”。

    合,就是兩馬相遇,兩位騎士的兵器相碰,雙方從兩個互相面對的地點騎馬奔來,在彼此接近之時,雙方的兵器不約而同互相撞擊,甲的大刀砍來,乙的刀或矛擋去,于是有了撞擊(矛,就是花槍)。

     現在再說,什麼是“回”。

    兩位騎士,甲是由東邊沖到西邊來,沖過了乙,大刀碰過了乙的刀或矛,這一位甲兄的馬并不停留,仍舊繼續向西奔馳而去,乙兄呢,他的坐騎也繼續由西向東,奔馳而去,雙方各自奔了一段或長或短的距離,才能勒得住馬,掉轉馬頭,甲這才改為由西向東,而乙改由東向西。

    雙方對奔而來,這就叫一個“回”。

    回奔到相近之處,兵器又互碰一下,各自繼續奔去,這就又有了一個“合”。

     西洋人在中古時代比武,普通是撞上兩三個回合,也就分了勝負。

    三國時代的中國騎士比武,倘不是故意表演花招,也應該在幾個回合之内,分了勝負,沒有撞上幾十個回合,還分不出勝負的可能。

     兩軍作戰,與兩個騎士比武,怎能相同?作戰,要靠衆多的士兵拼命,将帥的責任,是指揮、謀略,與事前的布置,事後的賞罰。

    雙方的将帥有時也會狹路相逢,不得不出手較量之時,但在通常情形之下,很難面對面,個對個,比一比膂力與刀槍技藝(關羽一馬當先,對袁軍出其不意,刺死顔良,那是一個特殊的例子,關羽在當時并非曹軍的統帥或指揮官)。

     《三國演義》在叙述别的戰役時,總是不厭重複地說某人與某人打了多少回合,隻有在寫關羽刺殺顔良之時,寫得相當利落;寫赤壁之戰,也避免了強調孫劉的某一将領與曹軍的某一将領,打了多少回合。

     《三國演義》描寫赤壁之戰的經過,十分精彩,在文學方面是一大成就;可惜與事實太不相符。

    我們寫曆史的人,為了忠于史實,忠于我們的讀者,不得不把演義上的若幹有趣的故事,一一指出其歪曲史實,或憑空捏造之處,令有些讀者掃興,甚至引起少數人為演義的作者辯護,真是很不得已。

     簡單言之,第一,諸葛亮不曾有過“草船借箭”的事,倘若孫劉軍連箭都很缺乏,還談什麼抗曹?第二,諸葛亮不曾借到東風,東風是自己刮來的。

    沒有東風,火攻的計劃依然可以實施。

    黃蓋把裝滿了幹草的船,點了火,由南岸的上遊之處,斜對着北岸的下遊之處行駛,所倚仗的是水力,而不是風力。

    第三,諸葛亮不曾用“三氣周瑜”把周瑜氣死。

    諸葛亮不是那一種陰險的、在強敵當前之時而暗中謀害友軍将帥的人。

    周瑜之死,是死在自己的箭瘡。

    第四,周瑜也不曾有暗害諸葛亮之意。

    周瑜這個人光明磊落,坦誠待人,而且十分愛才。

    周瑜把老前輩程普都感動得說出“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不覺自醉”,怎麼會容納不了一個比他小了七歲,而當時毫無地位的諸葛亮呢? 《三國演義》之中“三氣周瑜”的故事,使得我們中國人很難團結。

    孫劉已經聯合抗曹,卻又要同時在暗中勾心鬥角;周瑜想殺友軍的人才諸葛亮,諸葛亮又終于氣死友軍的大帥周瑜。

     赤壁之戰的經過是這樣的:曹軍的前鋒,在長江南岸,嘉魚縣西南的赤壁,遇到孫劉聯軍,發生遭遇戰,曹軍吃了敗仗,吃敗仗的原因之一,是兵士生了病的很多。

     曹軍在北岸的前鋒,尚未遇到孫劉聯軍,陣容還相當完整。

    于是,曹操就下令,所有在南岸行軍的前鋒及陸續跟進的主力,都移到北岸來。

    船,也都留在北岸。

    人,都住在北岸陸地上的帳篷裡。

     長江的水面闊,一向有“無風三尺浪”的名聲。

    曹軍的船很多,不扣在一起,是容易飄浮得不成行列的。

    所以,就“首尾相接”,被曹操或他的參謀業務人員吩咐扣在一起。

     在孫軍的這一邊,有一位了不起的黃蓋,他向周瑜建議:用火!周瑜接受了他的建議。

     于是,黃蓋派人在暗中向曹軍遞信,接洽投降,投降的動機,他在信裡說成是在主張上與孫權、周瑜不合;他認為以江東區區六個郡的兵力,不能夠抵擋中原的一百多萬兵力;但是孫權、周瑜執迷不悟,妄想抵抗,所以,他為了避免與孫權、周瑜一起被消滅,情願向曹操投降。

     曹操告訴黃蓋的代表,接受他的投降,叫他于指定的日期帶自己的部隊與兵器糧草,乘船由南岸到北岸來。

     《三國演義》說,周瑜為了使得曹操深信黃蓋不是詐降,而是真降,特地行了一番“苦肉計”,先叫黃蓋在舉行軍事會議的時候,公然冒犯周瑜。

    周瑜叫衆将領“各領三個月的糧草,準備禦敵”。

    黃蓋卻突然大聲反對,說:“莫說三個月,便支三十個月的糧草,也不濟事。

    ”黃蓋又說:“若是這個月破的便破”(倘若這個月破得了曹操,我們便可以去破他);倘若這個月破他不了,那就隻有依照張昭的主張,索性向曹操投降。

    于是周瑜大怒,叫左右把黃蓋拖下去斬首,衆将領紛紛求情,黃蓋才幸免一死,改打了五十下“脊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

     事實是,黃蓋不曾吃這個苦,也不需要吃這個苦。

    曹操很容易相信黃蓋的投降是真的,不是假的。

    第一,他的兵力比孫劉聯軍的兵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