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漢辭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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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囿之蠡蠡(行列之狀)”。

    “長陵”二字舊注釋為“高大之陵”,但漢高祖的陵墓正好叫“長陵”,也許暗寓他對劉氏政權的憂慮。

    唐代大詩人杜甫在《秋興》中說“劉向傳經心事違”,《九歎》之詠屈原,恐多半是吐露他的心事。

    當然,《九歎》在藝術上同樣不免有模仿因襲的缺點,故也不受人重視。

    然而平心而論,在辭賦方面,有屈原在前,而想有所突破,确非易事,而且從劉向本人來說,其主要貢獻似亦不在辭賦。

     四、楊雄和劉歆 在漢代賦家中,楊雄的名字經常被後人與司馬相如并提[3]。

    這是因為他的一些大賦确實和司馬相如比較相似,所以唐代韓愈在《進學解》中有“子雲相如,同工異曲”之語。

     楊雄(前53—後18),字子雲,蜀郡成都人。

    成帝劉骜時,被人推薦賦似司馬相如,遂應召到長安,曾奉命作《甘泉》、《河東》、《羽獵》、《長楊》等賦。

    在成帝後期和哀帝時,仕途困踬。

    王莽篡漢後,曾一度升遷,後又因故告病免官,專心著述,卒年七十一。

     楊雄現存的辭賦較多,最著名的就是成帝時代所寫的《甘泉賦》等四篇作品。

    這四篇賦在文體和命意方面都取法司馬相如。

    不過司馬相如的《子虛上林賦》主要是寫人世享樂;《大人賦》則主要寫遨遊神靈世界;楊雄的《甘泉賦》、《河東賦》則似乎把人世和神界的成分結合在一起。

    這兩篇賦的序言都說有諷谏之意,但從賦本身看,卻很難得出這個印象。

    楊雄寫作這兩篇賦時,剛被征召到皇帝身邊,對仕途仍有幻想,對成帝的荒淫也認識不深,所以對皇帝的豪奢并無太多不滿,即使略感過分,且有諷谕用意,在賦中也甚少表現。

    《羽獵賦》末尾的說教,也和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類似。

    隻有《長楊賦》的諷谏之意似較明顯,且在這四篇大賦中最多散文氣息,文字也較平易,不像另外三篇那樣重辭藻,有艱澀之弊。

    楊雄寫作這些辭賦時,确實很費苦心。

    桓譚《新論》中有一段記載,謂:“子雲亦言,成帝時,趙昭儀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令作賦,為之卒暴。

    思精苦,賦成,遂困倦小卧,夢其五髒出在地,以手收而内之。

    及覺,病喘悸,大少氣,病一歲。

    ”(類書及《文選》注引文有異同,今據嚴可均《全後漢文》卷十四)這個傳說有點離奇,但他那時用心作賦當是事實。

    他後來在《法言·吾子篇》中對作賦頗有自悔之意。

    這大約是他感到作賦不過是供帝王娛樂,起不到諷谏的作用,甚至反而起了“勸”(鼓動)的作用。

    所以斥之為“雕蟲小技”、“壯夫不為”。

    其實楊雄在辭賦方面是有貢獻的,不過主要不是那些大賦,而是另一些抒寫個人不得志的作品。

    其中最有價值的是《解嘲》和《逐貧賦》。

     《解嘲》作于哀帝時代,在用意及形式上均模仿東方朔的《答客難》,但曆來傳誦之盛,幾乎超過了東方朔原作。

    《解嘲》所以為人傳誦,主要在于作者對西漢末年的社會狀況頗有清醒的認識。

    他在此文中雖說當時是個太平之世,實際上卻指出了當時掌權的大臣都是庸庸碌碌之輩,這些人不可能任用人才,其煊赫的聲勢亦難持久。

    他說: 故世亂則聖哲馳骛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餘。

    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hè,粗布衣)而傅,或倚夷門(戰國時大梁城的東門)而笑,或橫江潭而漁,或七十說而不遇,或立談間而封侯。

    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擁篲(huì,掃帚)而先驅。

    是以頗得信(同“伸”)其舌而奮其筆,窒隙蹈瑕而無所诎也(指乘機鑽空子而可通行無阻)。

    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

    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

    是以欲談者宛(一作“卷”)舌而固聲,欲行者拟足而投迹。

    鄉使上世之士處乎今,策非甲科,行非孝廉,舉非方正,獨可抗疏時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觸聞罷,又安得青紫? 表面上是說天下已經太平,用不到奇謀異策,其實是說皇帝和官僚們都無意政事,見到人們提出政見,則加以壓制甚至打擊,以緻雖有賢才,也無所舒展其抱負。

    這就比東方朔的見解要深刻很多,形容那些官僚的驕橫也很形象。

    然而楊雄的深刻見解還不止于此,他洞察到這個官僚權勢将很難持久。

    他說: 且吾聞之也,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觀雷觀火,為盈為實。

    天收其聲,地藏其熱。

    高明之家,鬼瞰(kàn,窺視)其室。

    攫(jué)挐(nú,攫挐,指執掌權勢)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宗危,自守者身全。

    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遊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

    世異事變,人道不殊。

    彼我易時,未知何如? 這段話取雷火為喻,說明盛極必衰之理,講的雖是當時公卿,而其思想則包含着一定的辯證因素。

    但在看出當時權貴的聲勢不能持久的同時,卻提出了“清靜”、“寂寞”等逃避現實的做法。

    這種思想比較近于老莊,這也許和他很崇敬嚴遵有關。

    因為據《漢書·王貢兩龔鮑傳》、《華陽國志·先賢士女總贊》等書記載,嚴遵就深信老莊之說。

    在漢代辭賦中,除漢初賈誼的賦有道家思想外,西漢中葉以後,這種思想已較少見。

    楊雄在《解嘲》中再次出現這種思想,是值得注意的。

    因為在東漢人的著作中,老莊的地位有所提高,對後來魏晉玄學的興盛,有一定影響。

     楊雄的辭賦除了《甘泉賦》等四篇大賦及《解嘲》外,還有三篇作品較為完整,但不見于《漢書》本傳和《文選》。

    它們是《蜀都賦》、《太玄賦》和《逐貧賦》。

    這三篇賦全文見《古文苑》。

    《古文苑》雖成書較晚,但這三篇賦在《水經注》、《文選注》及一些類書中常有引文,《逐貧賦》還見于《藝文類聚》及《初學記》,當非僞作。

    《蜀都賦》大約是他早年所作,文風類似司馬相如。

    此賦價值在于較早地描寫古代都邑,在研究漢以前四川情況時,頗有史料價值,但藝術上特色不多。

    《太玄賦》純屬“騷體”,有些内容與《解嘲》相同,但道家思想更為濃厚。

    如“觀大《易》之損益兮,覽老氏之倚伏”,似是調和儒道兩家的思想;至于“聖作典以濟時兮,驅蒸民而入甲;張仁義以為網兮,懷忠貞以矯俗。

    指尊選以誘世兮,疾身殁而名滅。

    豈若師由(許由)聃(老子)兮,執玄靜于中谷”諸句,則幾乎把老子的地位提到儒家之上。

    後來魏晉以後有不少人推崇楊雄,可能與此有關,因為魏晉玄學家也是崇尚《易經》和《老子》的。

    《逐貧賦》假托自己對“貧”責難,而“貧”則與之争辯,最後他被“貧”說服,認為貧困是好事,決心“長與汝居,終無厭極,貧逐不去,與我遊息”。

    賦中有這樣的話: 昔我乃祖,宗其明德。

    克佐帝堯,誓為典則。

    土階茅茨,匪凋匪飾。

    爰乃季世,縱其昏惑。

    饕餮(tāotiè,貪财之人)之群,貪富苟得。

    鄙我先人,乃傲乃驕。

    瑤台瓊榭,室屋崇高。

    流酒為池,積肉為崤。

    是用鹄逝,不踐其朝。

     這段文字對統治者的窮奢極欲作了有力的批判,在漢賦中這樣痛快淋漓地對統治者進行揭露的确很少見。

    全文平易流暢,沒有過多的雕飾。

    此賦在文學史上曾産生過較大的影響。

    後來嵇康的《太師箴》在批判統治者專制暴虐方面,有些手法與此類似。

    晉代左思的《白發賦》、張敏的《頭責子羽文》所用的假托手法,也與此賦有淵源關系。

    唐代韓愈的《送窮文》,更是通篇模仿此賦。

    然而從批判現實的意義說,可能還不如此賦這樣明顯。

    因此《逐貧賦》在楊雄的辭賦創作中應該占較重要的地位。

     和楊雄差不多同時的劉歆(?—24)雖然以經學著名,但在辭賦方面也有一定的貢獻。

    劉歆,字子駿,劉向之子。

    他在哀帝時奉命繼承父業,整理國家藏書,發現了許多用古文字寫的儒家經典,足以證明當時一些“經師”傳授的“經書”是殘缺不全的,并且那些“經師”對“經書”的解釋也有錯誤。

    于是他就寫了《移讓太常博士書》,建議将古文經也立于學官。

    他的建議遭到了許多大臣和經師的反對。

    他因此懼禍,要求外調。

    于是便出任河内太守,不久又調任五原太守。

    王莽篡漢後,他官至國師公,後來因為看到王莽政權在農民起義的打擊下行将覆滅,便和一些人合謀政變,劫莽降漢兵,事敗自殺。

     劉歆的辭賦以《遂初賦》為最著名。

    此賦全文亦見于《古文苑》,此外《藝文類聚》和《水經注》等書中,也保存了一些片段或字句。

    此賦大約是他從河内太守調任五原太守時所作。

    因為他在調任途中所經之地都是春秋時晉國的故地,所以他在賦中借叙晉國史事來暗喻當時的現實。

    如: 悲積習之生常兮,固明智之所别。

    叔群既在皂隸兮,六卿興而為桀。

    荀寅肆而颛(同“專”)恣兮,吉射叛而擅兵。

    憎人臣之若茲兮,責趙鞅于晉陽。

     這些話顯然是針對丁氏、傅氏等外戚和寵臣董賢而發。

    由于他在朝廷受到排擠,所以将那些當權者比于晉之“六卿”。

    他當時對王莽可能也有一些幻想,所以後來曾長期與其合作,受到後人非議。

    但王莽早年确有拯救時弊的意圖,隻是他食古不化,才使得一些措施終于失敗。

    劉歆本來隻是個書生,對王莽有幻想,似不足深責。

     《遂初賦》中寫旅途苦辛的部分,頗有佳句。

    如: 野蕭條以寥廓兮,陵谷錯以盤纡。

    飄寂寥以荒(wù,晦暗)兮,沙埃起之杳冥。

    回風育其飄忽兮,回飐飐(niān,風吹物動之狀)之泠泠。

    薄涸凍之凝滞兮,茀(fǔ,此處作掃解)溪谷之清涼。

    漂積雪之皚皚兮,涉凝露之降霜。

    揚雹霰之複(覆)陸兮,慨原泉之淩陰。

    激流澌之漻淚(聲音凄慘)兮,窺九淵之潛淋(深水)。

    (同“飒”,衰飒)凄怆以慘怛(dá,悲苦)兮,慽(同“慼”,哀傷)風漻以冽寒。

    獸望浪以穴竄兮,鳥脅翼之浚浚(cūncūn,向前又向後之狀)。

    山蕭瑟以鹍鳴兮,樹木壞而哇吟。

     純用秋冬景色來抒寫心中不得志的悲苦,頗能收到情景交融的效果。

    其中“獸望浪以穴竄兮”兩句,為後來王粲《登樓賦》中的各句“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以舉翼”所本。

    這篇賦已經不限于羅列現象,而頗能見出作者的真情實感,在後來雖不很傳誦,但其藝術價值卻不容忽視。

     劉歆還有《甘泉宮賦》和《燈賦》,見于《藝文類聚》和《初學記》,但均非全文,且不像《遂初賦》那樣重要。

     賦發展到楊雄和劉歆時,已經出現了不是專門為統治者取樂,而是抒寫個人情懷的作品,這是一個重要的變化。

     *** [1] 楊雄語見《漢書·司馬相如傳》“贊”引。

    鄭衛之音,古以為輕麗淫蕩。

    雅:雅正。

     [2] 查《文選》所載《洞箫賦》作:“故聽其巨音,則周流泛濫,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至于“優柔溫潤,又似君子”,則在下文。

    疑劉勰記憶有誤。

     [3] 楊雄的“楊”,一作“揚”。

    關于他的姓,學者們頗有争議。

    茲從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卷七的考證,當作“楊”。

    本書即采用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