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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年時的口語,現在又在他們的嘴邊裡流行起來。

     &ldquo大哥說,贊成!&rdquo &ldquo贊成,贊成!&rdquo &ldquo好了!&hellip&hellip&rdquo癞大哥急急地爬起來向大家搖搖手,慢輕輕地說道:&ldquo兄弟伯叔們!現在我們說話不是這樣說的,請你們不要亂。

    我們今夜跑來,不是要聽哪一個人的指教,也不是要聽哪一個人的吩咐的,我們大家都要說幾句公平話。

    隻看誰說得對,我們就得贊成他;誰說得沒有道理,我們就不贊成他,派他的不是,要他從新說過。

    所以,請你們不要硬以為我一個人說的是對的。

    憨子哥,你的話不對;并且我們不能打人,我們是要大家出主意,大家都說公平話,是嗎?&rdquo &ldquo嗯!打不得嗎?打不得我就不打!李憨子是躁性子人,你們大家都知道的!大哥,我總相信你,我說得不對的,你隻管打我罵我,憨子決不放半個屁!大哥,是嗎?&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哈哈!憨子哥到底正直!&rdquo 大家來一陣歡笑聲。

    憨子隻好收拾自家的拳頭,臉上紅紅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癞大哥便連忙把話兒拉開了: &ldquo喂!不要笑了,正經話還多着哩!&rdquo &ldquo好!大家都聽!&rdquo &ldquo各位想必都是明白的,我們今天深夜跑到這裡來到底為的什麼事?今年的收成比任何年都好,這辛辛苦苦餓着肚皮作出來的收成,我們應當怎樣地用它來養活我們自家的性命?怎樣不再同去年和今年上半年一樣,終天餓得昏天黑地的,撈不到一餐飽飯?現在,這總算是到了手的東西,谷子在我們手裡便能救我們自己的性命,給人家奪去了我們就得餓肚皮,同上半年,同去年一樣。

    所以,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将我們的谷子給人家奪去;我們不能将自己的性命根子送給人家。

    一定的,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還要活!還要活&hellip&hellip半個月來,市上的谷價隻有一塊二角錢一擔了。

    這樣一來,我可以保證:我們在坐的三十多個人中,無論哪一個,他把他今年收下來的谷子統統賣了去,仍舊會還去年的欠賬不清。

    單是種谷,何八發下來的是十一塊,現在差不多一擔要還他十擔了。

    還有豆子錢,租谷,幾十門捐款,團防,堤費&hellip&hellip誰能夠還得清呢?就算你肯把今年收下來的統統給他們挑去,還是免不了要坐牢監的。

    雲普叔家裡便是一個很明白的榜樣,一百五六十擔谷子全數給他們搶去,還不夠三擔三鬥多些。

    一家五六口人的性命都完了,這該不是假的吧!立秋在這兒,你們盡可向他問。

    所以,我們今天應該确切地商量一下,看用個什麼方法才能保住着我們的谷子,對付那班搶谷子的強人!為的我們都還要活!&hellip&hellip&rdquo &ldquo打!媽媽的,老子入他的娘!這些活強盜,非做他媽媽的一個幹淨不行。

    &rdquo李憨子實在忍不住了,又爬起來雙腳亂跳亂舞地罵着。

    癞大哥連忙一把扯住他: &ldquo憨子哥!你又來了!你打,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你到底要打哪一個呢?坐下來吧,總有得給你打的!&rdquo &ldquo唔!大哥,我實在,&hellip&hellip唉!實在,&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哈哈!&rdquo 大家都笑着,憨子的話沒有說出來,臉上又通紅了。

     &ldquo請大家不要笑了!&rdquo癞大哥正聲地說,&ldquo每一個人都要說話:我們應當怎樣地安排着,對付這班搶谷子的強人?從左邊說起,立秋,你先說!&rdquo 立秋從容地站起來: &ldquo我沒有别的話說,因為我也是一個做錯了事的人。

    十天前我沒有想出一個法子來阻止我的爹爹不請打租飯,以緻弄得一倉谷子都給人家搶去,自己餓着肚皮,爹爹病着沒有錢去醫好,一家人都弄得不死不活的。

    不過,我可以告訴大家:如果有人還想能夠在老闆爺們手裡讨得一點面子或便宜時,我真是勸他不起這念頭的好!我爹爹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

    叩了千萬個響頭,哭喪似的,結果還是沒有讨得半升谷子的便宜。

    利上加利,租上加租,統統給他們搶完還不夠。

    所以,我敢說:如果還想能在這班狗入的面前哀告乞憐地讨得一點甜頭,那真是一輩不能做到的夢啊&hellip&hellip&rdquo &ldquo大家聽了嗎?立秋說的:哀告乞憐地去求老闆爺們,完場總是恰恰相反,就象這回雲普叔一樣。

    所以我們如今隻能用蠻幹的手法對付這班狗入的。

    立秋的話已經說完了,高鼻子大爹,你呢?&rdquo &ldquo我嗎?半條性命了,在世的日子少,黃土裡去的日子多。

    今年一共收到十九擔多谷子,老夫婦吃剛夠。

    媽媽的,他們要來搶時,老子就給他們拚了這條老命,死也不給這班忘八入的!&rdquo &ldquo好!贊大爹的成!&rdquo 大家一聲附和之後,癞大哥又順次地指着道三叔。

     &ldquo一樣的,我的性命根子不能給他們搶去!昨天何八叫那個狗入的王滌新小子來吓我,限我在過節前後繳租,不然就要捉我到團防局裡去!我答應了他:&lsquo要谷子沒有,要性命我可以同你們去!&rsquo他沒有辦法,又對我軟洋洋地說了一些好話。

    因為我的堂客聽得不耐煩,便拖起一枝&lsquo牢刷闆&rsquo來将他趕走了!&rdquo &ldquo好哇!哈哈!用牢刷闆打那忘八入的,再好沒有了,三嬸真聰明!&rdquo 繼着,又輪到憨子哥的頭上了。

     &ldquo大哥!你不要笑我,我有拳頭。

    要打,我李憨子總得走頭前!嘿!怕事的不算人。

    我橫豎是一個光蛋!&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哈哈!到底還是憨子哥有勁!&rdquo &ldquo&hellip&hellip&hellip&hellip&rdquo &ldquo&hellip&hellip&hellip&hellip&rdquo 一個一個地說着。

    想到自己的生活,每一個的眼睛裡都冒出火來,都恨不得立刻将這世界打它一個翻轉,象十五六年時農民會所給他們的印象。

    三十多個人都說完了,繼續便是商量如何對付的辦法。

    因為張家宅、陳字嶺、嚴坪寺,這些地方處處都已經商量好了的,并且還派人來問過:曹家壟是不是和他們一樣地弄起來?所以今夜一定要決定好對付的方法,通知那些地方,以免臨時找不到幫手。

     又是一陣喧嚷。

     誰都是一樣的。

    決定着:除立秋家的已經沒有了辦法之外,無論哪一個人的捐款租谷都不許繳。

    誰繳去誰就自己讨死,要不然,就是安心替他們做狗去。

    假如他們再派那些活狗來收租時,就給他媽的一頓飽打。

    請團丁來嗎?大家都不用怕,都不許躲在家裡,大大小小,老幼男女都跑出來,站一個圈子請他們槍斃!或者跪下來一面向他們叩頭,一面爬上去,離得近了,然後站起來一個沖鋒,把他們的東西奪下來,做,做,做他媽媽的一個也不留! 最後,大家又互相地勸勉了一番:每一個人回去之後,都不許懈怠,分頭到各方面去做事,尤其是要去告訴那些老年頑固的人。

    然後,和張家宅、嚴坪寺、陳字嶺的人聯合!反正,大家一齊&hellip&hellip 月亮漸漸地偏西了。

    一陣歡喜,一陣憤慨,捉住了每一個人的心弦,緊緊地,緊緊地扣着!十五六年時的農民會,又好象已經開展在每一個人的面前似的。

    船兒搖動了,槳條打在水面上,發出微細的咿啞聲。

    仍舊在那棵大楓樹下,他們互相點頭地分别着。

     三 雲普叔勉強地從床上掙紮下來,兩腳彈棉花似地不住地向前打跪,左手扶着一條凳子移一步,右手連忙撐着牆壁。

    身子那樣輕飄的,和一隻風車架子一樣。

    二三十年來沒有得過大病,這一次總算是到閻羅殿上打了一次轉身。

    他盡力地支撐到頭門口:世界整個兒變了模樣,自家也好象做了兩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