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論對孩子的教育 緻迪安娜·居松伯爵夫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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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見過當父親的不承認自己的兒子,哪怕兒子是癞痢頭或駝背。

    倒不是因為他對兒子特别鐘愛,看不到這個缺陷,而是不管怎樣這是他的兒子。

    我也一樣[2]。

    我比誰都清楚,我這些文章不過是一個在孩提時代品嘗了最表層知識的人說的夢話。

    那些知識隻留下籠統而朦胧的印象,什麼都知道一點,可什麼都不全面,完全是法國式的。

    總之,我知道有一個醫學,一個司法學,數學分為四大部分。

    我還大略知道它們的目的。

    可能我還知道,知識一般都希望服務于我們的生活。

    可是,我從來都是淺嘗辄止,沒有潛心研究現代知識之父亞裡士多德,也沒有锲而不舍地研究其他學科。

    沒有哪門學科我能說出個一二三,任何一個中級班的孩子都可以認為自己比我有學問。

    至少,在他們看來,我是沒有能力出題考他們基本課程的。

    如若有人強迫我考他們,我就隻好勉為其難地出些一般性題目,考他們天賦的判斷力:這一課程,他們一竅不通,正如我對他們的課程一無所知一樣。

     除了普魯塔克和塞涅卡,我沒有再接觸過任何可靠的書本。

    我不停地從這兩人的書中采撷搜集,有如達那伊得斯們[3]不停地往無底水槽裡注水一般。

    我把從中汲取的某些東西記在紙上,卻很少裝進腦瓜裡。

     曆史是我的特長,我對詩也情有獨鐘。

    正如克萊安西斯[4]說的,聲音擠在喇叭狹窄的管子中,出來時就更尖更響,我認為思想也一樣,它們擁擠在詩那押韻的音步下,突然騰地躍起,給我以強烈的震撼。

    至于我本人的天賦才能&mdash&mdash這也是我随筆中研究的内容&mdash&mdash我感到它們在重力下壓彎了。

    我的觀念和看法隻是摸索着前進,猶猶豫豫,搖搖晃晃,腳步趔趄。

    即使我盡了最大的能力走得遠一些,我也絲毫不滿意。

    我仍看得見更遠的地方,但猶如霧裡看花,隐隐約約,很難辨清。

    我态度淡然,毫不做作,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隻用我的直覺說話;如果像經常發生的那樣,我在優秀的作家那裡邂逅我曾論述的老生常談的東西,例如不久前我在普魯塔克的作品中也發現了他對想象力的論述,與這些人相比,我意識到自己是那樣遲鈍麻木,微不足道,不禁自憐自輕起來。

    盡管如此,我仍然喜不自勝,因為我的看法與他們不謀而合,至少我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頭,贊同他們的看法。

    此外,我還能區分他們和我之間的最大差别,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然而,盡管我的看法軟弱無力,粗俗卑微,我還是讓它們保留我原來寫的樣子,不因為在同那些作家的比較中發現不足而加以粉飾和彌補。

    要同這些人并肩而行,得有堅實的腰闆。

    本世紀有些作家輕率從事,在他們毫無價值的作品中,常常整段抄襲古代的作家來往自己臉上貼金,可效果适得其反,因為抄來的和他們自己的不啻寸木岑樓,高下懸殊,反使得他們自己的東西顯得蒼白無力,相形見绌,以緻于得不償失。

     這是兩種迥然相反的古怪做法。

    哲學家克裡西波斯在他的著作中,不僅插入其他作家整段的引語,甚至整部作品,他把歐裡庇得斯的《美狄亞》[5]放進了他的一部著作中。

    阿波羅多羅斯[6]說,誰不引用别人的東西,其作品就蒼白無力。

    相反,在伊壁鸠魯留給後人的三百卷作品中,找不到一條别人的引語。

     有一天,我偶然讀到一段文章。

    那些法文句子平鋪直叙,死氣沉沉,空洞無物,讀來無精打采,索然無昧。

    讀了很長一段時間,深感厭倦,突然遇到妙趣橫生、高雅有緻的一個章節。

    假如我能覺得坡度平緩,上坡比較緩慢,那倒也罷了,可這是懸崖峭壁,剛讀了六句,就覺得在飛向另一個世界。

    因此,我也就意識到我剛才爬出了一個深淵,從此再也不想下去了。

    倘若我用這些精美的段落來豐富自己的一個論述,就會使我的其他論述相形見绌。

     批評他人身上和我相同的錯誤,同我常做的那樣,批評我身上和他人一樣的錯誤,我認為這兩者不是水火不相容的。

    對錯誤,就應該随時随地予以指責,使它們沒有藏身之地。

    但我深深知道,要多大的膽量我才能同我抄襲的東西平起平坐,并肩比美,還要大膽地期望瞞住别人的眼睛,不被人發現我在抄襲。

    這得歸功于我的想象力和能力,同時也因為我非常用心。

    況且,我一般決不同那些先驅者短兵相接,而是反複給予輕微的打擊。

    我不和他們肉搏,隻是觸摸一下。

    即使我決定肉搏一場,我也不會做的。

     如果我能勢均力敵地同他們較量,我就是個有學問的人了,因為我所引用的是他們最強的東西。

     我發現有些人把别人的甲胄穿在自己身上,連手指頭都不讓露出來,就像相同學科的人很容易做到的那樣,将古人的思想修修補補,以此來安排自己的意圖。

    那些人想把古人的思想掩飾成自己的思想,自己産生不了有價值的東西,便用别人有價值的思想來标榜自己,這首先是不公正、不道德的做法;而且,極為愚蠢的是,他們隻滿足于用欺世盜名的方式來赢得平庸之輩無知的贊同,卻在識别力強的人面前斯文掃地,這些人對借他人的東西裝飾自己嗤之以鼻,可是惟有他們的贊揚才舉足輕重。

    對我來說,沒有比這種抄襲更不願做的事了。

    我不引用别人,除非為了更好地表達自己。

    這裡不涉及編著,這些作品本來就是為把别人的東西彙編起來出版的。

    除古人外,當今也有人這樣做,有些人做得很巧妙,其中一位名叫卡皮魯普斯。

    這是些有思想的人,例如利普修斯[7]編著的《政治》就是部博學而艱巨的作品。

     我想說的是,無論什麼,不管是多麼荒唐的看法,我都沒打算掩飾,就如我的一張秃頂灰發肖像,畫家可能照我的臉畫了下來,沒有修飾得更完美。

    因為那也是我的性格和看法,我把它們寫出來,是因為我這樣想,而不是應該這樣想。

    我隻是為了暴露自己,而今天的自己,如果新的學習使我改變的話,明天可能是另一個樣子。

    我根本無權也不想讓别人相信我,我自以為學問淺陋,沒有資格教育别人。

     一位讀過我的《論學究氣》的人,一天在我家裡對我說,我應該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展開講一講。

    然而,夫人,如果說我有這方面的才能的話,那最好用來獻給您即将出世的小男孩(您是那樣高貴,頭胎不可能不是男孩)。

    因為我一直是您忠誠的奴仆,我有義務祝願您萬事如意,再則,我曾積極促成您的婚事,因此有權關注您家庭的興盛和繁榮。

    不過,話要說回來,教育和扶養孩子是人類最重要也是最困難的學問。

     正如種田,播種前的耕作可靠而簡單,播種也不難,可是播下的種子一旦有了生命,就有各種扶育的方式,會遇到種種困難;人也一樣,播種無甚技巧,可是人一旦出世,就要培養和教育他們,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懷,為他們鞍前馬後,忙忙碌碌,擔驚受怕。

     人在幼年時,有什麼愛好還顯得嫩幼脆弱,若明若暗,前途尚未确定,因此很難作出可靠的判斷。

     你看西門[8]、地米斯托克利[9]和其他許多人,他們的行為與自己的本性相差多遠。

    熊和狗的後代總是顯示它們天生的癖性,而人則很快屈服于習俗、成見和法律,易于改變和裝扮自己。

     但是,強迫孩子做超越他們本性的事,是很難很難的。

    常有人用很多時間,孜孜不倦于培養孩子做他們勉為其難的事,因為選錯了路,結果徒勞無功。

    但是,既然教育孩子如此之難,我認為應該引導他們做最好最有益的事,不要過分緻力于猜測和預料他們的發展。

    就連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似乎也給予孩子們很多的權力。

     夫人,知識給人以華麗的裝飾,是服務于人的不可思議的工具,尤其是對于您這樣極其富貴極有教養的人。

    說實話,知識在地位卑微的人手中是無用武之地的。

    它引以為榮的與其說能相幫人們确立論據、為申訴辯護或開藥方,毋甯說能為引導戰争、指揮人民或臝得某親王或某國家的友誼助一臂之力。

    夫人,您出身詩書門第(至今我們還保存着你們的祖先富瓦克斯伯爵的文稿,您和您的丈夫都是他的後代;您的叔父弗朗索瓦·德·康達勒伯爵每天筆耕不止,他的作品可以使您家族的這一才華流芳千古),您品味過教育的甜頭,我深信您不會忘記所受的教育,因此,在這個問題上,我隻想對您談一點看法,是與習慣做法格格不入的,這就是我可能為您做的一切。

     選擇什麼樣的人做您兒子的家庭教師,決定着他受教育的效果。

    家庭教師的職責涉及其他許多方面,但我不談這些,因為我知道自己談不好。

    在本文中,我想給那位教師一些忠告,他越覺得有道理,就會越相信我。

    作為貴族子弟,學習知識不是為了圖利(這個目的卑賤淺陋,不值得缪斯女神垂青和恩寵,再說,有沒有利益,這取決于别人,與自己無關),也不是為了适應外界,而是為了豐富自己,裝飾自己的内心;不是為了培養有學問的人,而是為了造就能幹的人。

    因此,我希望能多多注意給孩子物色一位頭腦多于知識的老師,二者如能兼得則更好,如不能,那甯求道德高尚,判斷力強,也不要選一個光有學問的人。

    我希望他能用新的方式來教育孩子。

     人們不停地往我們耳朵裡灌東西,就像灌入漏鬥裡,我們的任務隻是鹦鹉學舌,重複别人說的話。

    我希望您孩子的老師改變一下做法,走馬上任時,就要根據孩子的智力,對他進行考驗,教會他獨立欣賞、識别和選擇事物,有時領着他前進,有時則讓他自己披荊斬棘。

    老師不應該一個人想,一個人講,也應該聽他的學生講一講。

    蘇格拉底及後來的阿凱西勞斯[10]就先讓學生講,然後他們再說。

    &ldquo教師的權威大部分時間不利于學生學習[11]。

    &rdquo 老師應讓學生在他前面小跑,以便判斷其速度,決定怎樣放慢速度以适應學生的程度。

    如果師生的速度不相适應,事情就會弄糟。

    善于選擇适當的速度,取得一緻的步調,這是我所知道的最艱難的事。

    一個高尚而有眼力的人,就要善于屈尊俯就于孩子的步伐,并加以引導。

    對我來說,上坡比下坡步子更穩健,更踏實。

     通常,不管學生的能力和習慣多麼相異,課程和方法卻千篇一律,因此,毫不奇怪,在一大堆學生中,能學有所成者寥寥無幾。

     教師不僅要求學生說得出學過哪些詞,還要講得出它們的意思和實質,在評估學生的成績時,不是看他記住多少,而是會不會生活。

    學生剛學到新的知識後,老師應遵照柏拉圖的教學法,讓他舉一反三,反複實踐,看他是否真正掌握,真正變為自己的東西。

    吞進什麼,就吐出什麼,這是生吞活剝、消化不良的表現。

    腸胃如果不改變吞進之物的外表和形狀,那就是沒有進行工作。

     我們的思想徒勞無益地聽憑别人的想法擺布,受它們的奴役和束縛。

    我們脖子上被套了根繩索,也就步履沉重,失去了活力和自由。

    &ldquo他們不可能做到自己支配自己[12]。

    &rdquo我在意大利的比薩市私訪過一位有學問的人[13],但他把亞裡士多德奉為神明,他的信條中最概括的一條是,衡量一個學說的可靠性和真實性,要看它是否符合亞裡士多德的學說,否則就是空想和玄想。

    他認為亞裡士多德見多識廣,他的學說包羅萬象。

    他這個信條被解釋歪了,因此,他曾陷入困境,長期受到羅馬宗教裁判所的查究。

     教師如果讓學生把學到的東西嚴格篩選,而不是專橫而徒勞地讓他記住一切,那麼,亞裡士多德的那些原則,也和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魯派的原則一樣,對他而言就不是單純的原則了。

    如果提出各種看法讓他判斷,那麼,他能區别就會作區别,不能區别也會提出懷疑。

     我喜歡懷疑不亞于肯定[14]。

     &mdash&mdash但丁 因為,如果學生能通過思考來掌握色諾芬和柏拉圖的觀點,那就不再是他們的觀點,而是他自己的了。

    跟在别人後頭的人其實什麼也沒跟。

    他會一無所獲,甚至可以說他什麼也不想獲得。

    &ldquo我們不受任何國王的統治,人人有權支配自己[15]。

    &rdquo學生起碼應該知道自己知道了什麼。

    應該運用那些哲學家的觀點,而不是死背他們的教條。

    如果願意,他盡管忘記那些教導出自何處,但應把它們變成自己的東西。

    真理和理性是大家共有的,不分誰先說誰後說,也不管是柏拉圖說的,還是我說的,隻要他和我的看法一緻。

    蜜蜂飛東飛西采撷花粉,但釀成的蜜卻是它們自己的,就不再是莢蒾或牛至了;同樣,學生從他人那裡借來斷章殘篇,經過加工和綜合,做成自己的作品,那就是自己的看法。

    他受的教育,他的工作和學習,都是為了形成自己的看法。

     他從哪裡得到的幫助,可以隐瞞起來,而隻将成果展示出來。

    大凡抄襲和借用的人,隻炫耀他們建造的房屋,他們購得的物品,而非從别人那裡汲取的東西。

    法官收受的禮品,你是看不見的,你隻見他為他的孩子們臝得了姻親和榮譽。

    誰都不會将自己的收入歸于公家,隻會将獲得的财物據為己有。

     通過學習,我們變得更完美,更聰明了。

    這就是學習的收獲。

     埃庇卡摩斯[16]說,唯有理解力看得着,聽得見,它利用一切,支配一切,影響和君臨一切:其他一切都耳聾眼瞎,沒有靈魂。

    自然,由于我們不給理解力以行動自由,它變得唯唯諾諾,畏首畏尾。

    誰曾讓自己的學生就西塞羅這個或那個格言的修辭和語法談過自己的看法?人們把這些裝有羽毛的警句格言當作神谕往我們的腦袋裡灌,一個字母一個音節都構成事物的要旨。

    背熟了不等于知道,那不過是把别人講的東西儲存在記憶中。

    真正知道的東西,就要會使用,不必注意老師,不必看着書本。

    死背書本得來的才能,是令人遺憾的才能。

    但願這種才能隻作為裝飾,而不作為基礎。

    這是柏拉圖的看法,他說,堅定、信念、真誠是真正的哲學,與之無關的一切知識都是裝飾品。

     我倒希望帕瓦羅[17]、蓬佩[18]這些當代英俊的舞蹈家教我們跳躍時,不要叫我們離開位置,而讓我們看他們動作,正如我們的老師教我們判斷,卻不讓我們啟動大腦一樣;我希望人們在教我們騎馬、擲标槍、操琴或練聲時,不要讓我們練習,正如我們的老師教我們正确判斷和善于辭令時,不讓我們練習講話和判斷一樣。

    然而,在學習舞蹈此類東西時,我們面前的一切都可作為重要的教科書:侍從的邪惡,仆人的愚蠢,餐桌上的言談都是新的内容。

     因此,與人交往是非常适合這種學習的。

    還有周遊列國,但不是像我們法國的貴族那樣,隻關注聖羅通達萬神殿的台階有幾多,利維亞小姐[19]的短襯褲多麼華麗,也不是像有些人那樣,隻注意尼祿在某廢墟雕像上的臉孔比他在某金币上的臉孔更長或更寬,而要把這些國家的特點和生活方式帶回來,用别人的智慧來完善我們的大腦。

    我希望,在孩子年幼時,就帶他們周遊列國;為了一舉兩得,可以先從語言相差很大的鄰國開始,因為如不極早訓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