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論自命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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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榮譽的另一種追求,是我們對自己的長處評價過高。

    這是我們對自己懷有的本能的愛,這種愛使我們把自己看得和我們的實際情況完全不同:就像愛情能把美貌和優雅賦予被愛的人,并使愛戀的人們失去清晰和正常的判斷力,把他們所愛的人看得與實際不符、更加完美。

     我并非因害怕犯這種錯誤而希望一個人看輕自己,也不希望他把自己看得比實際情況更壞。

    在任何情況下評價都應同樣公正:每個人對自己的評價都應符合實際情況。

    如果是凱撒,那就讓他大膽地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統帥。

    我們關心的隻是體面,體面把我們弄得暈頭轉向,使我們看不清事物的本質;我們抓住了樹枝,卻抛棄了樹幹和主體。

    我們要女士們在提到一些事情時感到臉紅,但她們去做這些事情卻絲毫也不感到羞恥;我們不敢說出我們某些器官的名稱,但我們卻毫不羞恥地使用這些器官去幹各種淫穢的勾當。

    體面不準我們說出合法和正常的事物,而我們也對此完全服從;理智不準我們做出不合法和不好的事情,對此卻無人加以理睬。

    我感到在這種情況下體面的法律在束縛我的手腳,因為體面既不準我們講自己好,也不準我們講自己不好。

    對此不必多說。

     有些人因命運(你如果願意,可以稱為好的或壞的命運)而過上高于一般水平的生活,他們可以用大家都能看得到的行動來顯示自己是怎樣的人。

    但是,有些人命中注定默默無聞,如果他們自己不談就無人會提起他們,萬一他們鬥膽向希望了解他們的人們談論自己,這樣倒情有可原,在這方面有盧齊利烏斯[1]的榜樣: 他像告訴忠實的同伴那樣, 把他的秘密告訴他的書籍, 他失敗或成功的唯一傾聽者: 這樣,這位老人的一生都描繪了出來, 猶如寫在還願的闆上一樣[2]。

     &mdash&mdash賀拉斯 此人在紙上記下了自己的行為和思想,并根據自己的感覺把自己描繪了出來。

    &ldquo盧齊利烏斯和斯考魯斯并沒有因此而受到懷疑,也沒有因此而受到指責[3]。

    &rdquo 我因此而想起,從我孩提之時起,别人就發覺我身上有某種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舉止和派頭,顯示了虛幻和愚蠢的自豪。

    為此,我首先想說的是,我們生來就具有一些特點和傾向,是毫不奇怪的事情,這些特點和傾向在我們身上根深蒂固,使我們無法感到和察覺。

    在這種自然傾向的影響下,我們會在不知不覺之中不由自主地養成某種習慣。

    意識到自己的美并因此而裝腔作勢,使亞曆山大大帝的腦袋微微向一側傾斜,使亞西比德說話有氣無力、含糊不清。

    朱利烏斯·凱撒用一個手指搔頭,就像心事重重那樣;西塞羅看來有揉鼻子的習慣,這說明他生來就瞧不起别人。

    這些動作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出現在我們身上。

    還有一些是我們有意識做出的動作,我在此就不再贅述,例如男子敬禮和女子行屈膝禮,通過這些動作就能得到往往是不應得到的名聲,即被認為是謙虛、有禮的人,而有些人是因為貪圖榮譽才裝出謙虛的樣子。

    我很喜歡行脫帽禮,在夏天尤其如此,除了我的下人之外,隻要有人對我行這種禮,不管他是什麼身份,我都要對他還禮。

    不過,我還是希望我認識的某些親王少行這種禮,即使行這種禮也要十分審慎,因為如果見到每個人都要脫帽,這種禮節就起不到應有的作用。

    這種禮節不加區分地用于衆人,就會失去自己的作用。

    說到異乎尋常的舉止,我們不要忘記羅馬皇帝君士坦提烏斯一世的傲慢。

    在大庭廣衆之中,他總是保持昂首的姿勢,既不回頭,也不低頭,不去觀看站在道路兩旁歡迎他的人群,他的身體一動也不動,雖說馬車行駛時會有颠簸,他不吐痰,不擤鼻涕,也不擦臉上的汗水。

     我不知道别人在我身上發現的這些習慣動作是否是天生的,我對上述的壞習慣是否真的有一種隐秘的傾向,這當然是十分可能的,因此,我對自己肉體的運動無法負責。

    但是,對于我心靈的運動,我想在這裡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傲慢有兩種原因:對自己評價過高,對别人評價過低。

    至于第一個原因,既然說到了我,我覺得首先必須注意一點,即我總是覺得有一種心靈迷失的壓力,這種壓力使我感到難受,是因為它毫無根據,是因為它老是纏着你。

    我試圖減少這種壓力,但不能把它完全消除。

    問題在于我總是降低我擁有的東西的真實價值,同時提高别人的、不存在的和不屬于我的東西的價值。

    這種感覺會使我走得很遠。

    猶如丈夫意識到自己的權力會看不起自己的妻子,有些父親也會因此看不起自己的孩子那樣,我在兩部價值相同的著作面前,總是會對自己的著作更加嚴厲。

    這并不是因為對完美的追求和創作出更好的作品的願望,才使我不能對自己的著作感到滿意,就像占有會使你蔑視你擁有的和能夠支配的東西一樣。

    遠方的國家和風俗及其語言吸引着我。

    我發現,拉丁語因其優點而使我産生的敬意,超過了它應該得到的敬意,在這方面我同孩子和民衆一樣。

    我鄰居的财産管理、房屋和馬匹同我的一樣,但在我看來卻比我的更好,原因是它們不是我的。

    尤其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因此我欣賞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所具有的自信心和對未來的希望。

    這就使我感到,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敢說我能做什麼事情。

    我在事前和開始做某種事之後都看不清自己的能力,隻有在自己做完之後才能看得清楚:我對自己力量的了解,就像對初次遇到的人的力量的了解一樣。

    因此,我萬一能勝任某件事情,就把它歸功于自己的運氣,而不是歸功于自己的能力。

    這尤其是因為我在做任何事情時,心裡都十分害怕,并希望自己走運。

    同樣,總的說來,我有個特點,在古代對人的評論中,我最容易接受、最歡迎的是那些對我們最蔑視、最貶低和侮辱得最厲害的評論。

    我感到,哲學隻有在制止我們的傲慢和虛榮的時候,隻有在真心實意地承認自己的優柔寡斷、無能為力和無知的時候,才能起到自己的作用。

    我感到,社會和個人最大的謬誤的根源,是人對自己的評價過高。

    這些人騎在水星的本輪[4]上,觀看天空的深處,我覺得他們同治牙的庸醫一樣可惡。

    我以人為研究對象,我看到的有關這個客體的觀點各種各樣,我遇到的困難重重,猶如深不可測的迷宮,在這智慧的學校裡有着如此衆多的猶豫和矛盾,你就可以認為,既然這些人無法了解自己以及一直展現在他們眼前和存在于他們之中的他們自己的狀況,既然他們不知道他們自己使其運動的東西如何運動,也不知如何來描寫和解釋他們擁有和使用的彈簧的作用,我怎麼能相信他們所說的第八個行星運行的原因以及尼羅河漲潮和落潮的原因呢?《聖經》中說,讓人們産生了解事物的好奇心,無疑是一種禍患。

     我再回過頭來談談自己。

    我感到,要找到一個對自己的評價比較低的人,或者要找一個對我的評價低于我對自己的評價的人,是十分困難的事情。

     我覺得自己是平平常常的人,我同别人的唯一區别,是我十分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缺點,這些缺點比普遍存在的缺點還要卑劣,但我既不想否定它們,也不想為它們辯解。

    我欣賞自己隻是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真正價值。

     如果我會顯得傲慢,那隻是表面的現象,是因為我性情一時沖動所緻。

    這種傲慢隻是小事一樁,甚至不會被我發現。

     我隻是被它澆濕,并沒有被它染色。

     确實,說到思想的産物,不管它們由什麼構成,我這裡從來也沒有産生過能使我真正感到滿意的東西,别人的稱贊也不會使我感到高興。

    我的評論謹慎而又苛刻,在涉及我自己時尤其如此。

    我不斷否定自己,我總是有一種感覺,仿佛我因軟弱而動搖不定,并作出了讓步。

    我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的理智感到滿意。

    我看得相當清楚、準确,但我着手工作之後,我的看法會變得模糊不清,我在詩歌方面進行自己的嘗試時,這種情況就更加明顯。

    我極其喜愛詩歌,我對别人的詩作看得一清二楚,但當我自己動手寫詩時,我卻變得像孩提一般,對自己無法忍受。

    在其他任何事情上可以是傻瓜,但在詩歌上卻萬萬不行, 神祗、人們和展示詩人作品的海報柱, 都不準詩人處于平庸的狀态[5]。

     &mdash&mdash賀拉斯 最好把這個警句張貼在我們所有出版商的鋪子門前,以便不讓這麼多的蹩腳詩人進去, 任何人都不像蹩腳的詩人那樣自信[6]。

     &mdash&mdash馬爾希埃 像下面說的那樣來理解這件事的民族,為什麼已不複存在?大狄奧尼西奧斯[7]對自己評價最高的是他的詩歌。

    在舉辦奧林匹亞競技會期間,他除了派出在豪華方面壓倒其他車輛的馬車之外,還派出詩人和樂師來介紹他的詩歌,并讓他們帶去裝飾得像帝王使用的那樣金碧輝煌的營帳。

    當輪到他的詩歌朗誦時,聽衆在開始時被朗誦的詩歌的典雅和華麗所吸引,但聽到後來,覺得作品毫無才氣,就對它表示蔑視,評論也越來越尖刻,最後竟生起氣來,把他的所有帳篷都推倒、撕壞。

    他的馬車在比賽中也沒有得到任何出色的成績,他手下的人在回去時乘坐的船隻因風暴沒能到達西西裡島,而是撞在塔蘭托附近的海岸上,被撞得四分五裂,民衆認為這肯定是神祗憤怒的表示,就像他們對這蹩腳的詩歌表示憤慨一樣。

    在這次海難中生還的水手們也同意民衆的這種看法。

     預言大狄奧尼西奧斯即将死去的神谕,看來和這種看法不謀而合。

    神谕認為,大狄奧尼西奧斯在戰勝了比他優秀的人們之後,就是他死到臨頭之時。

    他則認為神谕中所說的是比他強大的迦太基人。

    在同他們打仗時,他常常有意錯過勝利的機會,在中途停頓下來,以便使這個預言不能兌現。

    但是,他對預言作了錯誤的理解,因為神指的是特殊的情況,就是他後來通過賄賂這種不正當的手段,戰勝了那些比他更有才華的悲劇詩人,在雅典上演了他的悲劇《萊内尼亞人》。

    取得這個勝利之後,他突然死了,這部分是因為他過于興奮。

     我覺得自己可以原諒的地方,并不是從它本身來看,也不能作為辯解的理由,而是同更壞的東西比較而言,因為我看到别人對這些東西都表示贊同。

    我羨慕有些人的幸福,他們會因自己做的事情而感到高興,并會因此而心滿意足。

    要感到愉快,這是十分容易的辦法,因為這種快樂你可以從自己之中得到,如果你對自己的評價深信不疑,那就更是如此。

    我認識一位詩人,對于這位詩人,不論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不論是大家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單獨一個人的時候都在叫喊,甚至老天和大地也在叫喊,說他對詩歌一竅不通。

    但他還是按照自己确定的方向去做。

    他仍然做以前所做的事情,不斷地進行修改、加工,堅持不懈地幹下去,由于他依靠自己一人來維持自己的看法,所以他對自己的看法堅定不移、不屈不撓。

    我的作品不僅不會使我感到高興,我每次觸摸到它們時,還會感到惱火: 我重新讀到它們時,看到其中有許多段落, 連我自己也覺得這些段落應該删除[8]。

     &mdash&mdash奧維德 我的内心總是有一種想法,還有某種模糊的形式,猶如在夢中一樣,我感到這種形式比我使用的形式要來得好,但我又無法捕捉它并加以使用。

    實際上,這種想法并不高明。

    我由此可以看出,我十分廣闊的想象和願望同古代那些偉大而富裕的靈魂的産物相比有着多麼大的距離。

    他們的作品不但使我感到滿足和充實,而且使我感到驚訝和贊賞。

    我清楚地感到它們的美,我看到這種美,即使不是完全看到,至少也看到我不可能達到這樣的水平。

    我不管做什麼,都必須為美惠女神作出犧牲,正如普魯塔克在談到一個人[9]時所說,以便博得她們的青睐, 因為能使人喜歡的一切, 能使凡人的感官愉悅的一切, 我們都應歸功于可愛的美惠女神[10]。

     她們到處都把我抛棄。

    我寫的一切都十分粗糙,還缺乏雅和美。

    我不能把事物描繪得超過它們實際的價值。

    我的加工不會使素材增色。

    因此,我的素材應該有更好的質量,能使人産生印象,能自己放出光彩。

    我用比較樸實、引人入勝的方法來處理題材,是為了我自己,因為我不喜歡全世界都沉溺其中的迂腐和憂郁的想法。

    我這樣做是為了使我自己高興,而不是為了使我的風格變得輕快活潑,因為我的風格更适合于嚴肅的題材(如果說我應該把風格稱之為無定形的和不規則的話語,或者更加确切地說,是樸實無華的語言,是無題目、無段落、無結論的叙述,雜亂無章,就像阿馬法尼烏斯和拉比裡烏斯[11]說的話那樣)。

    我不會取悅于别人,使人開心,也不會喚起别人的想象力:世界上最好的故事到了我的手裡也會變得枯燥無味、黯然失色。

    我隻會談論我事先考慮好的事情,我完全沒有我的許多同行所具有的能力,即善于同初次見面的人進行談話,讓一群人聽得全神貫注,或是不厭其煩地談論各種事情,使一位國君聽得津津有味,他們這樣誇誇其談,從不會感到缺乏話題,因為他們會抓住他們偶然想到的話題,并使其适應同他們交談的人們的情緒和水平。

    國君們不喜歡嚴肅的談話,而我卻不喜歡講有趣的故事。

    首先想到、最容易想出的理由通常最具有說服力,可我卻不會加以利用,這說明我不善于對公衆說話。

    不論我談到什麼題材,我總是希望說出我所知道的最為複雜的東西。

    西塞羅認為,在哲學論著中,最困難的是引言部分。

    不管他說得是否正确,我覺得最難的還是結論。

     一般來說必須善于把弦調到各種各樣的音調;最高的音是演奏時用得最少的音。

    要舉起輕物,至少要有不讓重物掉落下來所必需的靈巧。

    有時隻須觸及事物的表面,有時則須深入事物的内部。

    我十分清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