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我的幾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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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即使當作人也是次等的人。

    女人有所謂貞操,而男人無。

    水浒為人抱不平,而沒有為女人抱不平。

    這雖不足為水浒病,但是水浒對于欣賞其不平之鳴的讀者在影響上不能不打一點折扣。

     第二部書該數《胡适文存》。

    胡先生生在我們同一時代,長我十一歲,我們很容易忽略其偉大,其實他是我們這一代人在思想學術道德人品上最為傑出的一個。

    我讀他的文存的時候,我尚在清華沒有卒業。

    他影響我的地方有三: 一是他的明白清楚的白話文。

    明白清楚并不是散文藝術的極緻,卻是一切散文必須具備的起碼條件。

    他的文學改良刍議,現在看起來似嫌過簡,在當時是震聾發膭的巨著。

    他的白話文學史的看法,他對于文學(尤其是詩)的藝術的觀念,現在看來都有問題。

    例如他直到晚年還堅持的說律詩是“下流”的東西,骈四俪六當然更不在他眼裡。

    這是他的偏頗的見解。

    可是在五四前後,文章寫得像他那樣明白曉暢不枝不蔓的能有幾人?我早年寫作,都是以他的文字作為模仿的榜樣。

    不過我的文字比較雜亂,不及他的純正。

     二是他的思想方法。

    胡先生起初倡導杜威的實驗主義,後來他就不彈此調。

    胡先生有一句話,“不要被别人牽著鼻子走!”像是給人的當頭棒喝。

    我從此不敢輕信人言。

    别人說的話,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我心目中不存有偶像。

    胡先生曾為文批評時政,也曾為文對什麼主義質疑,他的幾位老朋友勸他不要發表,甚至要把已經發排的稿件擅自抽回,胡先生說:“上帝尚且可以批評,什麼人什麼事不可批評?”他的這種批評态度是可佩服的。

    從大體上看,胡先生從不侈言革命,他還是一個“儒雅為業”的人,不過他對于往昔之不合理的禮教是不惜加以批評的。

    曾有人家裡辦喪事,求胡先生“點主”,胡先生斷然拒絕,并且請他閱看《胡适文存》裡有關“點主”的一篇文章,其人讀了之後翕然誠服。

    胡先生對于任何一件事都要尋根問底,不肯盲從。

    他常說他有考據癖,其實也就是獨立思考的習慣。

     三是他的認真嚴肅的态度。

    胡先生說他一生沒寫過一篇不用心寫的文章,看他的文存就可以知道确是如此,無論多小的題目,甚至一封短劄,他也是像獅子搏兔似的全力以赴。

    他在廬山偶然看到一個和尚的塔,他作了八千多字的考證。

    他對于水經注所下的功夫是驚人的。

    曾有人勸他移考證水經注的功夫去做更有意義的事,他說不,他說他這樣做是為了要把研究學問的方法傳給後人。

    我對于水經注沒有興趣,胡先生的著作我沒有不曾讀過的,唯水經注是例外。

    可是他治學為文之認真的态度,是我認為應該取法的。

    有一次他對幾個朋友說,寫信一定要注明年、月、日,以便查考。

    我們明知我們的函件将來沒有人會來研究考證,何必多此一舉?他說不,要養成這個習慣。

    我接受他的看法,年、月、日都随時注明。

    有人寫信謹注月日而無年分,我看了便覺得缺憾。

    我譯莎士比亞,大家知道,是由于胡先生的倡導。

    當初約定一年譯兩本,二十年完成,可是我拖了三十年。

    胡先生一直關注這件工作,有一次他由台灣飛到美國,他随身攜帶在飛機上閱讀的書包括《亨利四世下篇》的譯本。

    他對我說他要看看中譯的莎士比亞能否令人看得下去。

    我告訴他,能否看得下去我不知道,不過我是認真翻譯的,沒有随意删略,沒敢潦草。

    他說俟全集譯完之日為我舉行慶祝,可惜那時他已經不在了。

     第三本書是白璧德的《盧梭與浪漫主義》。

    白璧德(Irving Babbitt)是哈佛大學教授,是一位與時代潮流不合的保守主義學者,我選過他的《英國十六世紀以後的文學批評》一課,覺得他很有見解,不但有我們前所未聞的見解,而且是和我自己的見解背道而馳。

    于是我對他發生了興趣。

    我到書店把他的著作五種一古腦兒買回來讀,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這一本《盧梭與浪漫主義》。

    他畢生緻力于批判盧梭及其代表的浪漫主義,他針砭流行的偏頗的思想,總是歸根到盧梭的自然主義。

    有一幅漫畫諷刺他,畫他匍匐地面揭開被單窺探床下有無盧梭藏在底下。

    白璧德的思想主張,我在“學衡”雜志所刊吳宓、梅光迪幾位介紹文字中已略為知其一二,隻是《學衡》固執的使用文言,對于一般受了五四洗禮的青年很難引起共鳴。

    我讀了他的書,上了他的課,突然感到他的見解平正通達而且切中時弊。

    我平夙心中蘊結的一些浪漫情操幾為之一掃而空。

    我開始省悟,五四以來的文藝思潮應該根據曆史的透視而加以重估。

    我在學生時代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