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我的幾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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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書,也還喜歡讀書,但是病懶,大部分時間荒嬉掉了!所以實在沒有讀過多少書。

    年屆而立,才知道發憤,已經晚了。

    幾經喪亂,席不暇暖,像董仲舒三年不窺圓,米爾頓五年隐于鄉,那樣有良好環境專心讀書的故事,我隻有豔羨。

    多少年來所讀之書,随緣涉獵,未能專精,故無所成。

    然亦間有幾部書對于我個人為學做人之道不無影響。

    究竟那幾部書影響較大,我沒有思量過,直到八年前有一天邱秀文來訪問我,她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她問我所讀之書有那幾部使我受益較大。

    我略為思索,舉出七部書以對,略加解釋,語焉不詳。

    邱秀文記錄得頗為翔實,虧她細心的聯綴成篇,并以标題“梁實秋的讀書樂”,後來收入她的一個小冊“智者群像”,時報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最近聯副推出一系列文章,都是有關書和讀書的,編者要我也插上一腳,并且給我出了一個題目“影響我的幾本書”。

    我當時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考生,遇到考官出了一個我不久以前作過的題目,自以為駕輕就熟,寫起來省事,于是色然而喜,欣然應命。

    題目像是舊的,文字卻是新的。

    這便是我寫這篇東西的由來。

     第一部影響我的書是《水浒傳》。

    我在十四歲進清華才開始讀小說,偷偷的讀,因為那時候小說被目為“閑書”,在學校裡看小說是懸為曆禁的。

    但是我禁不住誘惑,偷閑在海甸一家小書鋪買到一部《綠牡丹》,密密麻麻的小字光紙石印本,晚上鑽在蚊帳裡偷看,也許近視眼就是這樣養成的。

    抛卷而眠,翼晨忘記藏起,查房的齋務員在枕下一摸,手到擒來。

    齋務主任陳筱田先生喚我前去應詢,瞪著大眼厲聲咤問:“這是嘛?”(天津話“嘛”就是“什麼”)随後把書往地上一丢,說“去吧!”算是從輕發落,沒有處罰,可是我忘不了那被叱責的恥辱。

    我不怕,繼續偷看小說,又看了肉蒲團、燈草和尚、金瓶梅等等。

    這幾部小說,并不使我滿足,我覺得内容庸俗、粗糙、下流。

    直到我讀到水浒傳才眼前一亮,覺得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不愧金聖歎稱之為第五才子書,可以和莊、騷、史記、杜詩并列。

    我一讀,再讀,三讀,不忍釋手。

    曾試圖默誦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姓名綽号,大緻不差(并不是每一人物都栩栩如生,精采的不過五分之一,有人說每一個人物都有特色,那是誇張)。

    也曾試圖搜集香煙盒裡(是大聯珠還是前門?)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圖片。

    這部小說實在令人著迷。

    水浒作者施耐庵在元末以賜進士出身,生卒年月不詳,一生經曆我們也不得而知。

    這沒有關系,我們要讀的是書。

    有人說水浒作者是羅貫中,根本不是他,這也沒有關系,我們要讀的是書。

    水浒有七十回本,有一百回本,有一百十五回本,有一百二十回本,問題重重;整個故事是否早先有過演化的曆史而逐漸形成的,也很難說;故事是北宋淮安大盜一夥人在山東壽張縣梁山泊聚義的經過,有多大部分與曆史符合有待考證。

    凡此種種都不是頂重要的事。

    水浒傳的主題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

    一個個好漢直接間接的吃了官的苦頭,有苦無處訴,于是铤而走險,逼上梁山,不是貪圖山上的大碗酒大塊肉。

    官,本來是可敬的。

    奉公守法公忠體國的官,史不絕書。

    可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貪污枉法的官卻也不在少數。

    人踏上仕途,很容易被污染,會變成為另外一種人,他說話的腔調會變,他臉上的筋肉會變,他走路的姿勢會變,他的心的顔色有時候也會變。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過驕奢的生活,成特殊階級,也還罷了,若是為非作歹,魚肉鄉民,那罪過可大了。

    水浒寫的是平民的一股怨氣。

    不平則鳴,容易得到讀者的同情,有人甚至不忍責那些非法的殺人放火的勾當。

    有人以終身不入官府為榮,怨毒中人之深可想。

     較近的叛亂事件,義和團之亂是令人難忘的。

    我生于庚子後二年,但是清廷的糊塗,八國聯軍之肆虐,從長輩口述得知梗概。

    義和團是由洋人教士勾結官府壓迫人民所造成的,其意義和梁山泊起義不同,不過就其動機與行為而言,我憐其愚,我恨其妄,而又不能不寄予多少之同情。

    義和團不可以一個“匪”字而一筆抹煞。

    英國俗文學中之羅賓漢的故事,其劫強濟貧目無官府的遊俠作風之所以能赢得讀者的贊賞,也是因為它能伸張一般人的不平之感。

    我讀了水浒之後,我認識了人間的不平。

     我對于水浒有一點極為不滿。

    作者好像對于女性頗不同情。

    水浒裡的故事對于所謂奸夫淫婦有極精采的描寫,而顯然的對于女性特别殘酷。

    這也許是我們傳統的大男人主義,一向不把女人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