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善福寺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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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薄薄的晨霧籠罩着道路兩旁的櫻花樹。

    久藤恭太騎車在這條林蔭道上快速行駛着。

    當越過一片仍處于靜寂中的民宅,前面出現善福寺公園入口處的栅欄時,恭太猛地捏了一下車閘。

    随着悅耳的摩擦聲,自行車輪在地上畫了一道弧線後,溜進了栅欄門内。

     恭太穿着一身訓練用的袖布服。

    10月清晨的涼風順着他的領口和袖口鑽進去,吹拂着他那滿是汗水的濕漉漉的肌膚。

     公園裡面有一種陰暗的感覺。

    從前天開始下起的小雨總算有要停下來的樣子了,但是整個天空還彌漫着白色的雲霧。

    恭太平時總是6點20分前後路過這裡。

    若是天氣好的話,此時朝陽應該早已爬上樹梢了。

     公園内部之所以比外面的公路上暗一些,是由于在寬敞的公園四周栽着又密又深的杉樹及雜木林的緣故。

    恭太曾在社會新聞節目中聽說過這一帶已被指定為“風景區”,不許亂伐樹木、濫造房屋。

     恭太緩慢地蹬着自行車,其右側是圍繞着善福寺池的花草樹叢,有紅葉、柳樹、杜鵑花、繡球花……在微微發黃的葉子上,彌漫着一層淡淡的白霧。

     在細長的池子裡,碧藍的池水因陰天而顯得灰蒙蒙、陰沉沉的,紋絲不動。

    池畔被大量的蘆葦覆蓋着。

    這時,一隻早起的鴨子從蘆葦中慢慢地遊了過來,後面還跟着兩隻小鴨。

    看到這情景,恭太的嘴角自然地露出了一絲微笑,他高興地朝着濕潤的空中吹起了口哨。

     恭太又騎了一會兒,左側的雜木林出現了一道缺口,這是一條小路與這條坡路的分岔處。

    他将自行車停了下來。

    在長滿青苔的山石的後面,從上面的山澗河流裡瀉下來的細長的瀑布,此時發出了比平時更洪亮的響聲,這也許是由于連續降雨河水漲大了的緣故吧。

     為防止剮破褲子,恭太小心翼翼地下了自行車,然後将綁在後架上的竹劍和裝有一套護具的袋子卸了下來。

    正讀小學三年級的他,每周三次,每次從早晨6點半開始到上面的訓練場練上約一個小時的劍術。

    由于這條山澗河流和蕪藏寺的樹蓠之間夾着的小道是個陡坡,所以他平時總是把自行車停放在下面,然後爬到上面去。

     恭太背上竹劍和袋子,腳穿帆布鞋,踏着濕漉漉的枯葉,大步往上登去。

    越往上登,旁邊的這條河流越深,河水從下面傳來嘩嘩的流水聲。

    此時天空也漸漸亮了起來。

    恭太的家位于北邊的關町,從這裡看隔着一條青梅街。

    他家的附近還有兩三個小朋友常去訓練場習劍,不過他們都從東邊那條住宅街抄近路去,于是常常是恭太一個人走這條路。

    凡事母親總是勸他和小朋友一起行動,可是,獨自一人從清晨這個幾乎還不見人影的公園裡順着山澗小河爬這條坡路,恭太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自從有了這種感覺,他就不再想聽母親的忠告了。

     除此之外,恭太還有一個暗自喜歡這條坡路的理由。

    不知為什麼,每當走在這條路上,父親的身影肯定會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曾經在吉祥寺一帶的一家小飯館裡幹廚師的父親,在恭太即将上小學的時候,留下母親和恭太獨自一人離家出走了。

    從那之後已快三年了,他再也沒有露過面。

    現在恭太隻能模糊地記得父親的面孔了。

     不過,每當他走過上面的樹枝伸展得像房檐一樣的這條小路時,甚至會突然覺得聞到了父親的體臭味,那是一種夾雜着汗味、煙味以及成人身上特有的香料味的特殊氣味。

    在很久以前的一個清晨,父親曾拉着他的手在這裡散過步,也許正是因為還保留着這唯一的、确切的記憶的緣故才有這種感覺的吧。

     父親為什麼出走了呢?又是到哪裡去了呢?難道真像母親所說的,是因為父親有重要的工作,暫時到遠方去了嗎?其實,恭太憑直覺就能識破這是一句謊言:若是那樣的話,起碼也應該時常來封信吧? 不知何時,有一條小道消息從街坊的老太太們那裡傳到了恭太的耳朵裡,好像說是久藤家的先生在大阪又有了女人了——難道父親又與那個女人結婚了嗎?…… 突然,父親的身影從恭太的思緒中消失了,他的眼神一下子盯在了身邊的一個小東西上。

    一個白色球狀的小東西掉在了右側河邊的草叢裡。

    恭太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對着那東西凝視起來。

     果然是一個小球,而且并不像孩子們常玩兒的玩具,而像一個帶鋸齒狀刻紋的高級棒球。

    它在暗綠色的草叢中依然白得發亮,這說明球還很新,也不像是個裂開的球。

    可能是誰不小心讓球滾落在了這裡,一看不好撿,幹脆就灰心走開了吧。

     确實,從球掉下去的位置就不難看出,此球距路有1.5米遠,徑直往下看便是河流,混濁的河水發出底氣十足的響聲。

    并且,河岸坡面是個陡坡,在茂密的羊齒草和矮竹子叢中,露着一塊塊的濕土。

     不過,當看到在路和球之間露着一塊正好能讓人立足的石頭時,恭太有點喜出望外了。

     他把肩上的劍具放在腳下,然後趴在坡面上輕輕地将右腳搭在那塊石頭上,接着又落下了左腳。

     然後,他又大膽地彎下了腰,伸出右腳用鞋尖勾起球,然後貼着坡面慢慢将右腳向上擡。

     右手馬上就要碰到球了。

    這時恭太突然“啊”地叫了一聲,緊緊地扒在河岸上的左手猛地滑了一下,身體一傾斜,球從腳邊脫開,徑直落到了河裡。

    一眨眼的功夫,球就被急流沖走了。

     霎時,恭太簡直要哭出來了,但他的嘴唇馬上又閉上了。

    哪裡還顧得上哭呢!當懸在半空中的右腳再次落在那塊石頭上時,石頭突然活動起來。

    一瞬間,他讓兩隻手猛地抓住了矮竹子,然後想趕緊找一塊立足的地方。

    可是由于身體在晃動着,彎曲的竹子很快就要扭斷了。

    鋸齒般的葉子把恭太的手掌都劃破了。

    恭太條件反射般地停止了晃動,因為他意識到,再亂晃的話,就有墜落到河裡去的危險。

    他将身體緊緊地貼在了河岸上。

     恭太頓時腦袋脹大了。

    狼狽中,他的眼前突然掠過父親的身影。

    他希望印象中的父親此時從哪個地方跳出來,用強有力的手将他救上來。

     “爸爸,快來吧!再不來我可就要完了!”恭太在心裡這樣呼叫着。

     “我愛你。

    ” “這我知道。

    ” “我不想離開你……” “我也決不——” 剛才臨分手時與各務徹夫所說的一言一語,仍在桂木麻子的腦子裡回響着。

     上面的幾句對話在兩人之間不知說過多少回了,但是,再往下就說不下去了。

    不管多麼強烈地感受到對方的真情,但是,誰也說不出“既然如此,那麼……”之類的話來。

    恰巧與所表達的話語相反,最後隻能随着對對方的體溫及體臭的逐漸淡化,忍受着切身的痛苦與寂寞,背向着對方分手而去。

    而且分手時因為不知道下次何時才能相見,所以總是沮喪地邁着沉重的腳步離開。

     麻子痛心地認識到,這就是相互各有家庭和社會關系的男女之間的命定的愛情方式……在與各務分手後一人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時,麻子基本上每次都不知不覺地哭歪了臉。

     10月7日上午6點半—— 在武藏野台地靠近杉并區西端的丘陵帶,有一片被濃郁的森林覆蓋着的區域,這裡靜的很,很難讓人相信這還是在市區内。

     從位于該丘陵腹部的和式旅館芳鹿莊到善福寺公園有一條下坡路,路旁生長着茂密的胡枝子及其他各種雜草。

    清晨的露水打濕了正在路上行走的麻子的長筒襪。

     左側的河堤下是一條幽深莫測的河流,右側是一片廣闊無垠的田野。

    風兒從晨霧彌漫的遠方吹來,夾雜着濕漉漉的青草味。

    如果沒有什麼心事的話,這倒是一條能令她惬意地在上面散步的田間小道。

    可是,此時的麻子一直被一種思緒支配着。

    心想:再過30分鐘,各務的腳步也将從這同一條小道上邁過。

     各務徹夫是群馬醫科大學的副教授,在東京市内還兼着一份臨時講師的工作。

    今天上午從9點開始他将要給位于大泉的一所女子大學講課。

    由于最晚在7點半之前他必須回到位于三鷹台的自己的家裡,所以7點鐘不得不走出芳鹿莊。

     麻子的丈夫桂木謙介昨天出差去了群馬縣E市,那裡是公司的主要工廠所在地。

    他預定今天中午之前返京。

    在他返回位于丸之内的總公司之前,說不定會先到家裡看看,或者有什麼重要的電話要打回家裡。

    從今年春天開始,在E工廠周圍因公害問題引起了糾紛,身為總公司總務部次長兼工廠次長的桂木,一直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緊張的壓力之中。

    最近他頻繁地去E市出差即緣于此——基于這種情況,當然麻子也不能磨磨蹭蹭的了。

     “我不喜歡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先讓我走吧。

    ” 結束了短暫的一夜同居之後,清晨6點20分,麻子對各務說完上述話後便走出了芳鹿莊。

    就他們各自的身份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