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關燈
現了。

     大家都知道,法蘭西銀行對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戶,都有極準确的調查。

    索缪的德-格拉珊和費利克斯-格朗台是榜上有名的,而且跟那些有大片沒有抵押的地産作靠山的金融大戶們一樣,他們倆也享有可靠的信譽。

    索缪來的銀行家,要為信譽清算巴黎的格朗台家的債務,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已故商界巨子免受被債主拒絕清算的羞辱。

    财産當着債權人的面啟封,本家的公證人按規定清點遺物。

    德-格拉珊不久便把債主們召集到一起,他們一緻推舉索缪的銀行家和弗朗索瓦-凱勒為清算員,把挽救格朗台家的名譽和同時挽救債權所必需的一切權限,都委托給他們二位。

    凱勒是一家殷實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債權人之一。

    索缪的格朗台的信譽,以及通過德-格拉珊之口在債權人的心中散布的希望,使妥協順利達成;債權人當中居然無人從中作梗。

    沒有人想到把債權放到盈虧的總賬上去衡量,誰都對自己說:“索缪的格朗台會償還的!”半年之後,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債券回收之後,把全部債券保存在自己的皮包裡。

    這是箍桶匠想達到的第一個目的。

    第一次碰頭會之後的第九個月,兩位清算員給每一個債權人分發百分之四十的債款。

    這筆餞是出售已故的紀堯姆-格朗台的證券,動産和不動産,以及其他雜物所得,出售的手續做得一絲不苟,賬算得很精細。

    整個清理工作公正而絕無私弊;債權人都樂于确認格朗台家的信譽令人欽佩和毋庸置疑。

    當這些贊美之詞被衆人适當地傳說一遍之後,債權人要求償付債款的餘數。

    他們聯名寫了一封信給格朗台。

     “不就是這些嗎?”老箍桶匠把信扔進壁爐;“耐心等着吧,朋友們。

    ” 作為對信中提議的答複,索缪的格朗台要求把所有現存借據都集中到一位公證人處,并附上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以便核對賬目,正确做出遺産現狀的總賬。

    交存借據的要求引來重重的刁難。

    一般而言,放債的人都是些喜怒無常的怪人。

    今天準備達成協議,明天就想不顧一切地全都推翻;再過幾天,他們又會特别好商量。

    今天他們的太太脾氣好,小兒子長了牙,家裡萬事順遂,他們就锱铢必争,一點小虧都不肯吃;明天遇到下雨,他們出不了門,心裡憋悶,隻要能了卻一樁事情,任何條件他們都肯答應;到後天,他們提出要擔保,月底,他們就非逼你上吊不可了,這些劊子手!債主就像那種大人用來哄孩子的呆鳥:大人讓孩子想法把鹽粒放到鳥的尾巴上去;債主即使不是那隻呆鳥,也把自己的債權看成這隻呆鳥,結果他什麼都抓不到。

    格朗台早把債主的氣候變化摸透,他兄弟的債主們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有人對他的存放債據的要求憤憤不平,有人幹脆拒絕。

    “好!好得很,”格朗台讀着德-格拉珊有關此事的來信,搓着手叫好。

    另有幾位同意交存債據,但必須确證他們的全部權利,而且任何權利都不放棄,甚至保留宣告債戶破産的權利。

    經過幾次通信磋商,索缪的格朗台同意債主們要求保留一切權利。

    由于這一讓步,溫和的債主們設法讓強硬的債主們通融讓步。

    盡管有人不滿,債據畢竟都交出來了。

    有人對德-格拉珊說:“這老東西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呢。

    ”紀堯姆-格朗台死後兩年差一個月,許多債主忙于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團團轉,早已把格朗台到期應付的款項置諸腦後,或者即使沒有忘記,也隻是想:“看來最多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

    ”老箍桶匠早對時間的能量作過計算,用他的話說,時間是好心的魔鬼。

    到第三年的年底,德-格拉珊寫信給格朗台,聲稱他已設法讓債權人同意,在格朗台家尚未清償的二百四十萬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一,便把所持的債券悉數交還給他。

    格朗台複信說,因破産而拖累他兄弟自殺的那個公證人和那個經紀人倒還活在世上,也許早已成為太平度日的好人,應該對他們提出起訴,逼他們多少拿出點錢來,以減少拖欠的數目。

    第四年年底,拖欠款結算下來定為十二萬法郎。

    接着清算員和債權人之間,格朗台與清算員之間又往返磋商了半年。

    長話短說,索缪的格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當口,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通知兩位清算員,說他的侄子在印度發了财,已表示更親自來償還亡父的全部債款;因此他不能擅自越權替他還債,他要等侄子的具體答複。

    到第五年年中,債權人們仍被“全部償還”的說法搪塞着,神氣的老箍桶匠不時把這句話挂在嘴上,其實他暗自好笑,哪一回說罷“這些巴黎人”,都不免露出狡猾的一笑和咒罵一句。

    這批債權人的遭遇可以算作商業史上聞所未聞的奇事。

    當我們這個故事讓他們再度出場時,他們仍處于格朗台給他們安置的那個地位。

    等到公債漲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格朗台老爹抛出他的份額,從巴黎弄回二百四十萬法郎的黃金和公債名下的六十萬法郎的利息;他把這些本利收入統統倒進儲金桶。

    德-格拉珊一直住在巴黎。

    為什麼?因為第一,他當上了議員;第二他身為有妻室的家長,卻厭倦索缪枯燥的生活,已同公主劇院一個漂亮的坤角兒弗洛麗娜雙宿雙飛了,當兵時的老毛病又在銀行家的身上複活。

    不用說,他的行為在索缪人的眼中極其不道德。

    他的妻子很走運,跟他分了家,居然有管理索缪銀号的頭腦,後來銀号一直在她的名下繼續營業,彌補了被德-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徑造成的财産損失。

    克呂旭叔侄落井下石,弄得這位活寡婦打腫臉充胖子的處境更狼狽不堪,以至于女兒的婆家找得很不稱心,而且不得不放棄娶歐葉妮當兒媳婦的念頭。

    阿道爾夫到巴黎去找父親,據說他後來變成一個很下流的人。

    克呂旭叔侄得勝了。

     “您的丈夫真不知好歹,”格朗台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錢給德-格拉珊夫人時說道,“我很同情您,您真是個賢惠的好太太。

    ” “啊!先生,”可憐的太太回答說,“誰能料得到他從您府上動身去巴黎的那一天,就走上自我毀滅的路呢。

    ” “老天有眼,德-格拉珊太太,我可是直到最後都不讓他去的。

    那時庭長先生還拚命想替他;他當初那樣争着要去,咱們到現在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目的了。

    ” 這樣,格朗台對德-格拉珊就不欠任何情分了。

     在任何情況下,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程度也更深。

    男人有力氣,而且他的能量有機會發揮:活動、奔走、思考、瞻望未來,并從未來中得到安慰。

    夏爾就是這樣。

    但是女人呆在家裡,跟憂傷形影相伴,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排遣憂傷,她一步步滑到憂傷開啟的深淵的底部.測量這深淵,而且往往用祝願和眼淚把這深淵填滿。

    歐葉妮就是這樣。

    她開始認識自己的命運。

    感受,愛,痛苦,獻身,這永遠是女人生活的内容。

    歐葉妮整個成了女人,隻缺少女人能得到的安慰。

    她的幸福,用博叙埃①崇高的說法,像外牆上稀疏的釘子,永遠撿不滿一把,填不滿手心。

    憂傷倒是不勞久等,接踵而來。

    夏爾動身後的第二天,格朗台家在衆人看來已恢複常态,隻有歐葉妮一人覺得突然空蕩蕩的。

    瞞着父親,她要讓夏爾的卧室保持他離開時的模樣。

    格朗台太太和娜農樂意充當她的同謀—— ①博叙埃(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國作家,名僧,法蘭西學士院院士。

    善作演講,尤擅诔詞。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得比預料要早些呢?”她說。

     “啊!我正希望在這兒見到他,”娜農回答說,“我侍候他慣了!他多和氣,是個十全十美的少爺,說他俏也行,一頭鬈發跟姑娘似的。

    ”歐葉妮望望娜農。

     “聖母哎!小姐,您眼神像靈魂入了地獄似的!可别這樣瞅人家。

    ” 從那天起,歐葉妮的美具有一種新的品格。

    對于愛情的深思慢慢滲入她的心靈,再加上得到愛情的婦女所具備的那種尊嚴,她眉宇間透出一種畫家們用光環來表現的光彩。

    堂弟到來之前,歐葉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聖處女;堂弟走了之後,她就像當了聖母的瑪麗亞:她已感受到了愛情。

    在一些西班牙畫家的筆下,前後兩個瑪麗亞被表現得如此不同又如此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豐富、最光輝的形象之一。

    夏爾走後的第二天,她從教堂望完彌撒回家(在望彌撒時,她許願要天天來教堂),路過書店,她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她把地圖挂在鏡子的旁邊,為的是跟随堂弟一路去印度,為的是一早一晚可以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個問題,問他:“你好嗎?難受嗎?當你看到那顆你曾教我認識到它的美麗和用途的星星的時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樹下出神,坐在那條蛀孔累累、覆蓋青苔的闆凳上,在那裡他倆曾說過多個甜言蜜語,說過多少傻話,他們還曾一起做過終成眷屬的美夢。

    她遙想未來,仰頭望着牆上的一角青天,然後又向那面破舊的外牆望去,望到夏爾卧室上面的屋頂。

    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它持續不斷,潛入了種種思念,變成了生命的本質,或者用老一輩人的話來說,變成了生命的材料。

    當格朗台老爹的那些自稱朋友的人晚上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得高高興興,隐瞞着真實的心情;但是整個上午,她跟母親和娜農隻提夏爾。

    娜農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惱,同時不玩忽對老東家的職守。

    她對歐葉妮說:“我要是有個真心對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進地獄。

    我甘心……那個那個……我甘心為他而毀了自己。

    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男人。

    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