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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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相視一笑,表示告别。

     兩人在同樣的夢境中入睡,從此夏爾給喪父之痛的心頭平添幾朵玫瑰。

    第二天一早,格朗台太太見到女兒在飯前陪着夏爾散步。

    年輕人仍然愁容滿面,正如一個人不幸跌進哀傷的深谷,估量苦海的深度,預感到未來的全部份量那樣。

     “父親要到晚飯時才回來,”歐葉妮見到母親一臉擔心的神色,說道。

     不難看出,在歐葉妮的舉止、面部表情和特别親切的話音中,都透出她與堂弟之間有一種思想上的默契。

    他們的心靈或許早在他們體會到感情相投的力量之前就已經熱烈地結合在一起了。

    夏爾耽在客廳裡,暗自憂傷,誰都不去打擾他。

    三位婦女各忙各的。

    格朗台忘了交待該做的事,家裡來了許多人。

    修屋頂的,裝水管的,泥水匠,花壇工,木匠,葡萄園的種植工和種莊稼的佃戶。

    有人來談修房子的價錢,有人來交租,有人來拿錢。

    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不得不來來去去,跟唠唠叨叨的工人答話,給噜噜蘇蘇的鄉下人回音。

    娜農把抵租的東西搬進廚房。

    她總是要等主人發令,才知道哪些該留下自用,哪些該送市場出售。

    老頭兒的習慣跟許多鄉下的紳士一樣,自己喝劣質酒,吃爛水果。

    傍晚五點鐘光景,格朗台從安茹回來,金子換來一萬四千法郎,皮夾裡裝滿王國證券,在他用證券去購買公債之前,還有利息可拿。

    他把高諾瓦葉留在安茹照看那幾匹累得半死的馬,要他等馬歇過來之後再慢慢趕回來。

     “我是從安茹回來的,太太,”他說,“我餓了。

    ” 娜農在廚房裡喊道:“您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吧?” “一點兒沒吃,”老頭兒答道。

     娜農端來菜湯。

    正當全家在吃晚飯,德-格拉珊前來聽取主顧的囑咐了。

    格朗台老爹甚至沒有看到侄兒。

     “您安心吃飯,格朗台,”銀行家說,“咱們等會兒再說。

    您知道安茹的金價嗎?有人從南特趕去收買。

    我要送些去那兒抛售。

    ” “不必了,”老頭兒回答說,“市面上已經有不少了。

    咱們是老交情,不能冤您白走一趟。

    ” “可是那裡的金價漲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 “到過這個價錢。

    ” “見鬼,難道變了?” “昨天夜裡,我上安茹去了,”格朗台壓低聲音回答說。

     銀行家驚訝得哆嗦一下。

    接着兩人咬了一陣耳朵,還不時地瞅瞅夏爾。

    準是老箍桶匠要銀行家代他買進十萬法郎的公債,德-格拉珊才不由自主地又做了個表示驚訝的動作。

     “格朗台先生,”他對夏爾說,“我要去巴黎,您若有什麼事托我去辦……” “沒有什麼事,先生,謝謝您,”夏爾回答。

     “謝得客氣一些,侄兒。

    先生是去料理紀堯姆-格朗台商社的後事。

    ” “難道還有救?”夏爾問。

     “這話說的!”箍桶匠嚷道,那份要面子的傲勁兒裝得很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兒嗎?你的名譽就是我的名譽,你不也姓格朗台嗎?” 夏爾站起來,抓住格朗台老爹,親了親,然後面色發白,走出客廳。

    歐葉妮望着父親,欽佩不已。

     “行,再見;我的好朋友德-格拉珊,一切拜托,好好對付那些人!”兩位外交專家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銀行家一直送到大門口;然後,他闩上大門,回到客廳,往交椅裡一坐,對娜農說:“給我果子酒。

    ”但他過于興奮,實在坐不住,于是站起來,看看德-拉倍特裡埃先生的遺像,一面踏着娜農所謂的舞步,一面唱道: 在法蘭西禁衛軍裡 我有過一個好爸爸…… 娜農、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默默地相互看看。

    葡萄園主高興到極點的時候,她們總感到害怕。

    晚會倒馬上就結束了。

    先是格朗台老爹想早睡;而他一上床,家裡誰都得睡覺,正等于奧古斯特國王一喝酒,波蘭就得爛醉一樣。

    其次,娜農、夏爾和歐葉妮,疲倦的程度不亞于一家之長。

    格朗台太太呢,睡覺吃喝本來就随丈夫的心願。

    然而,在飯後消化的那兩小時當中,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的箍桶匠,說了許多特别的警句,其中每一句都顯示出他的機靈。

    他喝完果子酒之後,望着杯子,說: “嘴一沾杯子,酒就空了!人生在世也一樣。

    不能現在過去同時有。

    錢不能花了還留在錢袋裡。

    不然,生活也太美了。

    ” 他說說笑笑,寬宏大量。

    娜農拿了紡車準備績麻。

    他說: “你一定累了,把麻放下吧。

    ” “啊!放下!……得了,我會悶得慌的,”老媽子回答說。

     “可憐的娜農!喝點果子酒嗎?” “啊!果子酒嘛,我不反對;太太做的比藥劑師做的好喝。

     他們賣的不是酒,是藥水。

    ” “他們糖放得太多,就沒有酒味了。

    ”老頭兒說。

     第二天,一家人在八點鐘聚在一起吃早飯,那情景好比真正天倫親密的第一幕。

    突然其來的不幸使格朗台太太、歐葉妮同夏爾在感情上有了聯系,連娜農也不知不覺地同情他們。

    他們四人開始像真正的一家人。

    至于老葡萄園主,斂财的欲望得到了滿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馬上就要出去自謀生路,他隻需給他付一筆去南特的路費,再不用他多花錢,所以眼前雖還住在他的家裡,他也幾乎不挂在心上了。

    他聽任兩個孩子——他是這麼稱呼夏爾和歐葉妮的——在格朗台太太的監督下自由活動,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對太太是完全信得過的。

    與公路挨着的草場要劃界挖水溝,沿盧瓦河要栽白楊,葡萄園和弗洛瓦豐有冬天的作業要做,他忙得顧不上管别的事了。

    從那時起,對歐葉妮來說,倒是愛情陽春的開始。

    自從堂姐把自己的庫藏送給堂弟的那個夜晚起,她的心也随着那些寶貝一起給了堂弟。

    兩人懷着同樣的秘密,默默對視都表現出相互的了解,他們的感情由此加深,彼此更一緻、更親近,他們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

    血親關系不是給了她說話親切、目光含情的權利麼?所以歐葉妮樂于讓堂弟的痛苦消除在領略到愛意漸生的兒童般的快樂之中。

    在愛情的開始與生命的開始之間,不是有些美妙動人的相似之處嗎?人們不是用甜美的歌聲和慈祥的目光催嬰兒入睡嗎?不是用美妙的童話來給他描繪金光閃閃的前程嗎?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開光明的翅膀嗎?他不是時而高興得流淚,時而痛苦得哭泣嗎?他不是為一些無聊的小事争吵嗎?——為幾塊他想用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兒,為幾把剛摘來就忘記的鮮花。

    他不是貪得無厭地抓住時間,想早早踏入生活嗎?戀愛是人生第二次脫胎換骨。

    在歐葉妮與夏爾之間,愛情和童年是一回事:這是帶着一切孩子氣的熱烈的初戀,正因為他們的心原先裹着憂傷,所以到今天才能從孩子氣中得到那麼多的快慰。

    這愛情是在喪服下掙紮出生的,倒跟這破敗的房屋裡的樸實的内地情調很合拍。

    在靜寂的院子裡的井台邊同堂姐交談;在小花園長着青苔的闆凳上,兩人并肩坐到日落時分,一本正經地說些廢話,或者在老城牆和房屋之間的甯靜中相對無言,仿佛在教堂的拱門下一起靜思,夏爾懂得了愛的聖潔;因為他的貴族情婦,他的安奈特,隻能讓他領略到暴風雨般的騷動。

    這時他脫離了撒嬌賣癡、追求虛榮和奢華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欲,體會到純真而實在的愛情。

    他喜歡這所房屋,這家人的起居習慣也不那麼可笑了。

    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搶在格朗台下樓分口糧之前,同歐葉妮多說上一會兒話。

    當老頭兒的腳步在樓梯上一響,他就趕緊溜進花園。

    這種清晨的約會,連歐葉妮的母親也被蒙在鼓裡,娜農則裝作沒看見,小小的犯罪感給最純潔的愛情增添了偷嘗禁果的快樂。

    等到用過早餐,格朗台老爹出門視察莊園和地産,夏爾就厮守着母女倆,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聽她們閑談,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舒适。

    這種近似僧院生活的樸素,向他展示了兩顆從未涉世的心靈有多美,他深為感動。

    他本來想不到法國還可能會有這樣的生活習慣,除非在德國,而且隻在奧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說裡,才想入非非地會有這樣的生活描繪。

    不久,他覺得歐葉妮就是歌德筆下的瑪格麗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沒有瑪格麗特的缺點。

    總之,一天天地,他的目光,他的談吐,把可憐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醉如癡地投入愛情的激流;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遊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

    即将來臨的離别之苦不是已經給這短暫的極樂時光蒙上凄涼的陰雲了嗎?每天總有一件小事提醒他們離别在即。

    德-格拉珊動身去巴黎之後的第三天,格朗台領夏爾去初級法庭,簽署一份放棄繼承的聲明書;内地人辦這類手續鄭重至極。

    可怕呀!拒絕繼承,簡直是離宗背祖。

    他到克呂旭公證人那裡辦了兩份委托書,一份給德-格拉珊,一份給代他出售動産的朋友。

    然後,他還得辦理領取出國護照的必要的手續。

    最後,夏爾向巴黎定做的簡單的孝服送來了,他把自己已經用不着的衣裳都賣給索缪的一位成衣店老闆。

    這件事特别讓格朗台老爹高興。

     “啊!這才像一個要出門去幹一番事業的男子漢,”他見侄兒穿上粗呢黑禮服時,說道。

    “好,很好!” “我請您放心,伯父,”夏爾回答說,“我知道現在的處境我該怎麼做。

    ” “那是什麼?”老頭兒看到夏爾手裡捧着金子,眼睛一亮,問道。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以及所有值些錢的小玩意兒都收在一塊兒了;可是,我在本地不認識人,我想請您今天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