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是揚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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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參加江蘇或揚州同鄉會。

    可是雖然是浙江紹興籍,卻又沒跟一個道地浙江人來往,因此也就沒人拉我去開浙江同鄉會,更不用說紹興同鄉會了。

    這也許是兩栖或騎牆的好處罷?然而出了學校以後到底常常會到道地紹興人了。

    我既然不會說紹興話,并且除了花雕和蘭亭外幾乎不知道紹興的别的情形,于是乎往往隻好自己承認是假紹興人。

    那雖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點兒窘的。

     還有一樁道理就是我有些讨厭揚州人;我讨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

    小是眼光如豆,虛是虛張聲勢,小氣無須舉例。

    虛氣例如已故的揚州某中央委員,坐包車在街上走,除拉車的外,又跟上四個人在車子邊推着跑着。

    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人這些毛病。

    後來要将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裡,商務印書館不肯,怕再鬧出“閑話揚州”的案子。

    這當然也因為他們總以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罵揚州人是會得罪揚州人的。

    但是我也并不抹煞揚州的好處,曾經寫過一篇《揚州的夏日》,還有在《看花》裡也提起揚州福緣庵的桃花。

    再說現在年紀大些了,覺得小氣和虛氣都可以算是地方氣,絕不止是揚州人如此。

    從前自己常答應人說自己是紹興人,一半又因為紹興人有些戆氣,而揚州人似乎太聰明。

    其實揚州人也未嘗沒戆氣,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麼多年漢民中學,不管人家理會不理會,難道還不夠“戆”的!紹興人固然有戆氣,但是也許還有别的氣我讨厭的,不過我不深知罷了。

    這也許是阿Q的想法罷?然而我對于揚州的确漸漸親熱起來了。

     揚州真像有些人說的,不折不扣是個有名的地方。

    不用遠說,李鬥《揚州畫舫錄》裡的揚州就夠羨慕的。

    可是現在衰落了,經濟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隻看那些沒精打采的鹽商家就知道。

    揚州人在上海被稱為江北老,這名字總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

    江北老在上海是受欺負的,他們于是學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話來冒充上海人。

    到了這地步他們可竟會忘其所以的欺負起那些新來的江北老了。

    這就養成了揚州人的自卑心理。

    抗戰以來許多揚州人來到西南,大半都自稱為上海人,就靠着那一點不三不四的上海話;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也還自稱為上海人。

    其實揚州人在本地也有他們的驕傲的。

    他們稱徐州以北的人為侉子,那些人說的是侉話。

    他們笑鎮江人說話土氣,南京人說話大舌頭,盡管這兩個地方都在江南。

    英語他們稱為蠻話,說這種話的當然是蠻子了。

    然而這些話隻好關着門在家裡說,到上海一看,立刻就會矮上半截,縮起舌頭不敢啧一聲了。

    揚州真是衰落得可以啊! 我也是一個江北老,一大堆揚州口音就是招牌,但是我卻不願做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了。

    況且上海對我太生疏,生疏的程度跟紹興對我也差不多;因為我知道上海雖然也許比知道紹興多些,但是紹興究竟是我的祖籍,上海是和我水米無幹的。

    然而年紀大起來了,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個故鄉。

    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詩,說“把故鄉掉了”。

    其實他掉了故鄉又找到了一個故鄉;他詩文裡提到蘇州那一股親熱,是可羨慕的,蘇州就算是他的故鄉了。

    他在蘇州度過他的童年,所以提起來一點一滴都親親熱熱的,童年的記憶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種種悲歡離合,回想起來最有意思。

    “青燈有味是兒時”,其實不止青燈,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

    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大概差不多罷?這樣看,就隻有揚州可以算是我的故鄉了。

    何況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該算是揚州人的。

     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