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故事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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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唐末詩僧貫休的《杞梁妻》: 秦之無道兮四海枯, 築長城兮遮北胡。

     築人築土一萬裡, 杞梁貞婦啼嗚嗚。

     上無父兮中無夫, 下無子兮孤複孤。

     一号城崩塞色苦; 再号杞梁骨出土。

     疲魂饑魄相逐歸, 陌上少年莫相非! 這詩有三點可以驚人的: (1)杞梁是秦朝人。

     (2)秦築長城,連人築在裡頭,杞梁也是被築的一個。

     (3)杞梁之妻一号而城崩,再号而其夫的骸骨出土。

     這首詩是這件故事的一個大關鍵。

    它是總結“春秋時死于戰事的杞梁”的種種傳說,而另開“秦時死于築城的範郎”的種種傳說的。

    從此以後,長城與他們夫婦就結成了不解之緣了。

     這件故事所以會得如此轉變,當然有很多複雜的原因在内。

    就我所推測得到的而言,它的原因至少有二種:一是樂府中《飲馬長城窟行》與《杞梁妻歌》的合流;一是唐代的時勢的反映。

     《飲馬長城窟行》最早的一首(即“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之篇),《文選》上說是古辭,《玉台新詠》說是蔡邕所作。

    此說雖未能考定,但看《樂府詩集》(卷三十八)此題下所錄詩有魏文帝、陳琳……直至唐末十六家的作品,便可知道這種曲調是三國、六朝以至唐代一直流行的。

    他們所詠的大概分兩派,雄壯的是殺敵凱還,悲苦的是築城慘死。

    建築長城的勞苦傷民,雖戰國、秦、漢間的民衆作品并無流傳,但這原是想象得到的。

    (《水經注》引楊泉《物理論》雲:“秦築長城,死者相屬,民歌曰:‘生男慎勿舉……’,其冤痛如此。

    ”楊泉是晉代人,這四句歌恐即由陳琳詩傳訛,故不舉。

    )三國時陳琳所作,即屬于悲苦的方面。

    詩雲: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 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裡。

     邊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婦。

     作書與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事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 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 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 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柱! 結發行事君,慊慊心意關。

     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這說的是夫婦慘别之情,雖沒有說出人名,但頗有成為故事的趨勢。

    唐代王翰作此曲,其下半篇雲: 回來顧馬長城窟,長城道旁多白骨。

     問之耆老何代人,雲是秦王築城卒。

     黃昏塞北無人煙,鬼哭啾啾聲沸天。

     無罪見誅功不賞,孤魂流落此城邊。

     這把長城下的白骨,指明是秦王的築城卒了。

    《樂府詩集》又有僧子蘭一詩,子蘭不知何時人,看集上把他放在王建之後,或是晚唐人。

    詩雲: 遊客長城下,飲馬長城窟。

     馬嘶聞水腥,為浸征人骨。

     豈不是流泉,終不成潺湲。

     洗盡骨上土,不洗骨中冤。

     骨若不流水,四海有還魂。

     空流嗚咽聲,聲中疑是言。

     這更是把陳琳的“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柱”一語發揮盡緻。

    拿這幾篇與貫休的《杞梁妻》合看,真分不出是兩件事了。

    它們為什麼會得這般的接近?隻因古詩的樂府,原即現在的歌劇,流傳既廣,自然容易變遷。

    《飲馬長城窟行》本無指實的人,恰好杞梁之妻有崩城的傳說,所以就使她做了“賤妾何能久自全”的寡婦,來一吐“鬼哭啾啾聲沸天”的怨氣。

    于是這兩種歌曲中的故事就合流而成一系了。

     唐代的時勢怎樣呢?那時的武功是号為極盛的,太宗、高宗、玄宗三朝,東伐高麗、新羅,西征吐蕃、突厥,又在邊境設置十節度使,帶了重兵,墾種荒田,防禦外蕃。

    兵士終年劬勞于外,他們的悲傷,看杜甫的《兵車行》《新婚别》諸詩均可見。

    他們離家之後,他們的妻子所度的歲月,自然更是難受。

    她們魂夢中系戀着的,或是在“玉門關”,或是在“遼陽”,或是在“漁陽”,或是在“黃龍”,或是在“馬邑、龍堆”,反正都是在這延亘數千裡的長城一帶。

    長城這件東西,從種族和國家看來固然是一個重鎮,但閨中少婦的怨毒所歸,她們看着便與妖孽無殊。

    誰人是逞了自己的野心而造長城的?大家知道是秦始皇。

    誰人是為了丈夫慘死的悲哀而哭倒城的?大家知道是杞梁之妻,這兩件故事由聯想而并合,就成為“杞梁妻哭倒秦始皇的長城”,于是杞梁遂非做了秦朝人而去造長城不可了!她們再想,杞梁妻何以要在長城下哭呢?長城何以為她倒掉呢?這一定是杞梁被秦始皇築在長城之下,必須由她哭倒了城,白骨才能出土,于是遂有“築人築土一萬裡”,“再号杞梁骨出土”的話流傳出來了!她們大家有一口哭倒長城的怨氣,大家想借着杞梁之妻的故事來消自己的塊壘,所以杞梁之妻就成為一個“丈夫遠征不歸的悲哀”的結晶體! 在這等征戰和徭役不息的時勢之中,所有的故事,經着那時人的感情的渲染和塗飾,都容易傾向到這一方面。

    我們再可以尋出一個盧莫愁,做杞梁之妻的故事的旁證。

     莫愁,是六朝人詩中的一個歡樂的女子,這個意義單看她的名字已甚明白。

    《玉台新詠》(卷九)載歌詞一首(《樂府詩集》作梁武帝《河中之水歌》),雲: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織绮,十四采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

     頭上金钗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珊瑚挂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這寫得莫愁的生活豪華極了,福氣極了。

    但試看唐代沈佺期的《古意》: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戌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照這樣說,她便富貴的分數少,而邊思閨怨的分數多了。

    “莫愁”當可變成“多愁”,何況久已負了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