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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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的皇宮,建于明成祖,何等莊嚴偉大,表現出我們的民族性,可是計畫及建築者是蘇州的香山人蒯祥,他因此功擢為工部侍郎。

    到現在,蘇州香山匠人還是握着建築的權威。

    蘇州城裡有多少古老的大房子,曲折精妍,正等着新起的建築師研究呢。

     從前的出版事業,以蘇州為中心。

    明朝的書籍,差不多十分之七八皆刻在蘇州;頂出名的為常熟毛晉所刻的十三經、十七史等等,幾乎所有有價值的書籍,都由他一家刻盡了。

    全國銷的最多的書,如馮夢龍編的小說,金聖歎批的小說,沈德潛批的古詩文,都是蘇州出品。

    清初蘇州刻書,都是寫的楷體字,方筆的像歐,圓筆的像虞,美觀極了。

    刻書如是,藏書亦然。

    清代的藏書家,以蘇州為最多,黃荛圃的士禮居,汪阆源的藝芸書舍,以及常熟的錢家、季家,造成了版本學的風氣。

    再說古器物,潘家的攀古樓,吳家的愙齋,也是奠定了古器物學的基礎。

     昆曲是蘇州人所獨擅。

    明清的傳奇,大部是蘇州人的著作。

    那時上等人家差不多都有戲台,家裡養着一班伶人,寫出劇本就自己排演,紅氍毹上,清歌妙舞,說不盡的豪華绮麗。

    可惜現在一落千丈,一座蘇州城裡竟養不活一個戲班子了。

     手工業,兩千年來一向處于領導的地位,塑像,碑刻,刺繡,缂絲,絲織,琢玉,裱畫,烹饪,都是全國景從的。

    所以無論哪裡的裱畫鋪都寫作“蘇裱”,而全國的糖食鋪都稱作“稻香村”,醬肉鋪都叫作“陸稿薦”,點心鋪也很多叫作“松鶴樓”。

     清朝的蘇州文化變更了中心,走上了科學的道路,成為樸學(經學及其他考證學)的壇坫。

    樸學當時分為吳派及皖派,對古代事物作客觀的研究,其内容為天文、地理、生物、語言、數學、制度各方面。

    由于顧亭林的提倡,蘇州的惠家世代傳經,門生極多,成了全國所仰望的學府。

    一部《皇清經解》,一大半是蘇州及其附近諸縣人士的作品。

    可惜太平天國時,這個區域破壞最烈,一切破壞完了,經濟力量又不足以圖恢複,樸學也就不能繼續發展了。

     從前蘇州人生活于優厚的文化環境,一家有了二三百畝田地就沒有衣食問題,所以集中精神在物質的享受上,在文學藝術的創造上,在科學的研究上。

    一班少年人呢,就把精力集中到科舉上,練小楷,作八股文和試帖詩,父以此教,兄以此勉,每個讀書人都希望他由秀才而舉人,進士,翰林,一步步的高升。

    所以滿清一代,蘇州的三元一人,狀元多至十八人,有的省份還盼不到一個呢。

    走進府學的明倫堂和北平吳縣會館的敬止堂,以及舊家的二門,看那重重疊疊的匾額,“狀元宰相”咧,“父子會狀”咧,“祖孫父子兄弟叔侄翰林”咧,真要看得頭暈。

    這并不是蘇州青年特别聰明,隻是環境好,引他們走上這條路。

    所以狀元雖多,而在學問事業上真有成就的卻不多,就記憶所及,似乎隻有賽金花的丈夫洪文卿,夠得上一個史地學家。

     蘇州文化,開始在春秋吳國,極盛于唐、宋、元、明、清,可惜到了太平天國而突然衰落,好多藏書都散出了,好多版片都燒掉了,好多建築都摧毀了。

     自從五口通商,經濟中心由蘇州東移至上海。

    太平天國之後,蘇州殘破,米業又西移到無錫。

    辛亥革命後,省會遷到南京。

    國民革命後,省府遷到鎮江。

    于是蘇州既不是經濟中心,也不是省區政治中心。

    離開了經濟和政治的力量,文化水準也就每況愈下了。

    現在蘇州隻成一個住宅區,做了京滬兩地的移民站,凡是在京滬住不下的人,都住到蘇州來。

    街道愈來愈不整齊,房屋愈來愈破敗,市面愈來愈不景氣,可以說是破落戶的總彙了。

     末了,再說一下蘇州的民性。

    在吳王時,征服四方,開拓疆土,發展霸業,項羽起兵抗秦,繼而楚漢交争,都是蘇州健兒血肉造成的曆史,其民氣的充沛,民性的強悍,灼灼可見。

    明朝時,周順昌被大珰魏忠賢遣缇騎抓去時,曾激起民衆的反抗,造成了市民革命的壯舉,後來逮去為首五人殺了,至今遺留有五人墓在山塘上。

    京劇中有一本戲表演此事,題為“五人義”,一名為“看看蘇州人”,這可見蘇州人是富有正義感和反抗力量的。

    而且蘇州人并無成王敗寇的勢利之見。

    例如元末張士誠舉兵抗元自稱吳王時,建都于此,對于百姓極有恩惠,後來他為明太祖所滅,地方上人系念不已,他是七月三十日生的,直到現在,經過了六百年,到七月三十夜還是家家燒香頂禮,因為士誠小名九四,所以叫做“九四香”。

    又如太平天國的忠王李秀成,治蘇甚得民心,在他就義後亦為罷市志哀。

    這都可見出蘇州的民性淳厚,沒有勢利之見。

     可是蘇州人有一件最壞的性情,便是懶惰。

    他們注重享受,衣食住各方面都很考究,以至于隻能守着老家,不能向外發展。

    這實是數千年曆史積累而成,也是農業社會中高度文化的必然結果。

    因為蘇州的文化都是享受的文化而不是服務的文化,所以極不适合于這生存競争的劇烈時代,這真是蘇州人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