纣惡七十事的發生次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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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戰國時人說話,最喜歡舉出極好的好人和極壞的壞人作議論的材料。

    極好的好人是堯、舜、禹、湯;極壞的壞人是桀、纣、盜跖。

    所以戰國時有一句成語,叫做“譽堯非桀”(這句話的本義原是譽堯舜而非桀纣,因為要句子短一點,便單舉了堯、桀。

    實際上,譽舜非纣的要更多)。

    一個人天天給人家稱譽,自然要好到三十三天的頂上去了。

    一個人天天給人家非薄,十八層地獄的末一層也就按定他跌進去了。

    這種過度的毀譽,說得太離奇時,即在沒有曆史觀念的時代,也免不得引起聽者的疑惑。

    所以堯、舜的譽有《韓非子》等懷疑,而桀、纣的毀也被子貢和荀子看出了破綻。

     荀子道: “古者桀、纣……身死國亡,為天下大僇,後世言惡則必稽焉。

    ”(《非相篇》《正論篇》) 說到“言惡必稽”,分明看出桀、纣負了種種惡事的責任,為無量數惡人當着代表。

    但他并沒有進一步推翻僞史。

    子貢便老實說破了,他說: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論語·子張篇》) 這是說明纣的不善的聲名都由于他所站的惡劣的地位而來,說得非常的對。

    因為普通人的心目中原是不看見個人而隻看見地位的;老話所謂“牌子”,新語所謂“偶像”,都是這種心理的表現。

    這種心理表現得最明白的證據,即是《漢書·古今人表》。

    《人表》上把人類分作九等,最上是聖人,最下是愚人,似乎是專依品性而定上下的。

    但一去細看,就可知道他們的上下原是根據于成敗。

    如被秦始皇滅掉的六國之君,他們有什麼劣迹?他們的被滅不過是所處的時勢的不幸,然而一個個都放在下中和下下兩等之中。

    秦始皇總可以說是一個無道之君了,但因為他成就帝業,必要保留得一點面子,也就放在中下。

    諺雲,“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個觀念能跳出的有幾人呢!纣既不幸亡國,他的牌子天天被周朝人毀壞,他成為一個罪惡所歸的偶像自然是無足怪的事了。

    春秋時橫議之風尚未盛,而子貢已經說出這段的話,那麼到了“寓言十九”的戰國,纣的一身所受的“天下之惡”的多,更是當然的了。

     從前人作史,每喜把古人傳下的話整齊排比,成為總清賬。

    這樣做去,粗看确是很完備,但來源還沒有弄明白,驟然結清,開的虛賬也就混過去了。

    我們因為不甘心承認這些虛賬,所以要檢齊所有的文券,另立流水簿,加以審查,标出按日開進的虛賬。

    現在就用了這個方法,把纣的故事試驗一下。

     我們若把《尚書》(除《僞古文》)中纣的罪惡聚集起來,結果,便可以看出他的最大的罪名是——酗酒。

     關于這事的話,有《微子》的“我用沈酗于酒”“方興沈酗于酒”,《酒诰》的“在今嗣王酣身,……誕惟厥縱淫泆于非彜,用燕喪威儀,……惟荒腆于酒”,《無逸》的“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

    其實酗酒是那時的風氣,并不是纣的獨特的罪惡,所以《酒诰》又說“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殷之迪諸臣惟工,乃湎于酒”,而武王對于妹土,竟命康叔“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于周,予其殺”。

    我們隻要看周朝用了死刑來禁酒,便可知道商人的喝酒正似現在人的吸鴉片,已經成了有普遍性的深入骨髓的病癖了。

     其二,是不用貴戚舊臣。

     關于這事的話,有《微子》的“吾家耄遜于荒”,“咈其耇長,舊有位人”,《牧誓》的“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召诰》的“厥終智藏瘝在”。

     其三,是登用小人。

     關于這事的話,有《微子》的“卿士師師非度”,《牧誓》的“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立政》的“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乃惟庶習逸德之人,同于厥政”。

     其四,是聽信婦言。

     這惟有《牧誓》的“惟婦言是用”一句話。

     其五,是信有命在天。

     這有《西伯戡黎》的“王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酒诰》的“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國滅無罹”,《多方》的“以爾多方大淫圖天之命,屑有辭”。

     其六,是不留心祭祀。

     這有《牧誓》的“昏棄厥肆祀弗答”,《多士》的“罔顧于天顯民祗”。

     從以上六項看來,纣隻是一個糊塗人,他貪喝了酒,忘記了政事,所以把他的國亡掉了。

    崔述雲: 蓋惟迷于酒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