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考證(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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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紅樓夢》的考證是不容易做的,一來因為材料太少,二來因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

    他們怎樣走錯了道路呢?他們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的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幹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裡的情節。

    他們并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隻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這種附會的&ldquo紅學&rdquo又可分作幾派: 第一派說《紅樓夢》&ldquo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的諸名王奇女。

    &rdquo他們說董鄂妃即是秦淮名妓董小宛,本是當時名士冒辟疆的妾,後來被清兵奪去,送到北京,得了清世祖的寵愛,封為貴妃。

    後來董妃夭死,清世祖哀痛得很,遂跑到五台山去做和尚去了。

    依這一派的話,冒辟疆與他的朋友們說的董小宛之死,都是假的;清史上說的清世祖在位十八年而死,也是假的。

    這一派說《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即是清世祖,林黛玉即是董妃。

    &ldquo世祖臨宇十八年,寶玉便十九歲出家;世祖自肇祖以來為第七代,寶玉便言&lsquo一子成佛,七祖升天&rsquo,又恰中第七名舉人;世祖谥&lsquo章&rsquo,寶玉便谥&lsquo文妙&rsquo,文章兩字可暗射。

    &rdquo&ldquo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綠之意也。

    小宛是蘇州人,黛玉也是蘇州人,小宛在如臯,黛玉亦在揚州。

    小宛來自鹽官,黛玉來自巡鹽禦史之署。

    小宛入宮,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隻十三餘,恰得小宛之半。

    &hellip&hellip小宛遊金山時,人以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号&lsquo潇湘妃子&rsquo,實從&lsquo江妃&rsquo二字得來。

    &rdquo(以上引的話均見王夢阮先生的《〈紅樓夢〉索隐》的《提要》) 這一派的代表是王夢阮先生的《〈紅樓夢〉索隐》。

    這一派的根本錯誤已被孟莼荪先生的《董小宛考》(附在《蔡孑民》先生的《石頭記索隐》之後。

    頁一三一以下)用精密的方法一一證明了。

    孟先生在這篇《董小宛考》裡證明董小宛生于明天啟四年甲子,故清世祖生時,小宛已十五歲了;順治元年,世祖方七歲,小宛已二十一歲了;順治八年正月二日,小宛死年二十八歲,而清世祖那時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

    小宛比清世祖年長一倍,斷無入宮邀寵之理。

    孟先生引據了許多書,按年分别,證據非常完備,方法也很細密。

    那種無稽的附會,如何當得起孟先生的摧破呢?例如《〈紅樓夢〉索隐》說: 漁洋山人題冒辟疆妾圓玉、女羅畫三首之二末句雲:&ldquo洛川森森神人隔,空費陳王八鬥才&rdquo,亦為小琬而作。

    圓玉者,琬也;玉旁加以宛轉之義,故曰圓玉。

    女歲,羅敷女也。

    均有深意。

    神人之隔,又與死别不同矣。

     &mdash&mdash《提要》頁十二 孟先生在《董小宛考》裡引了清初的許多詩人的詩來證明冒辟疆的妾并不止小宛一人;女羅姓蔡,名含,很能畫蒼松墨鳳;圓玉當是金曉珠,名玬,昆山人,能畫人物。

    曉珠最愛畫洛神(汪舟次有曉珠手臨洛神圖卷跋,吳薗次有乞曉珠畫洛神啟),故漁洋山人詩有&ldquo洛川森森神人隔&rdquo的話。

    我們若懂得孟先生與王夢阮先生兩人用的方法的區别,便知道考證與附會的絕對不相同了。

     《〈紅樓夢〉索隐》一書,有了《董小宛考》的辨正,我本可以不再批評他了。

    但這書中還有許多絕無道理的附會,孟先生都不及指摘出來。

    如他說:&ldquo曹雪芹為世家子,其成書當在乾嘉時代。

    書中明言南巡四次,是指高宗時事,在嘉慶時聽作可知。

    &hellip&hellip意者此書但經雪芹修改,當初創造另自有人。

    &hellip&hellip揣其成書亦當在康熙中葉。

    &hellip&hellip至乾隆朝,事多忌諱,檔案類多修改。

    《紅樓》一書,内廷索閱,将為禁本。

    雪芹先生勢不得已,乃為一再修訂,俾愈隐而愈不失其真。

    &rdquo(《提要》頁五&mdash六)但他在第十六回鳳姐提起南巡接駕一段話的下面,又注道:&ldquo此作者自言也。

    聖祖二次南巡,即駐跸雪芹之父曹寅鹽署中,雪芹以童年召對,故有此筆。

    &rdquo下面趙嬷嬷說甄家接駕四次一段的下面,又注道:&ldquo聖祖南巡四次,此言接駕四次,特明為乾隆時事。

    &rdquo我們看這三段&ldquo索隐&rdquo,可以看出許多錯誤。

    (1)第十六回明說二三十年前的&ldquo太祖皇帝&rdquo南巡時的幾次接駕;趙嬷嬷年長,故&ldquo親眼看見&rdquo。

    我們如何能指定前者為康熙時的南巡而後者為乾隆時的南巡呢?(2)康熙帝二次南巡在二十八年(西曆一六八九),到四十二年曹寅才做兩淮巡鹽禦史。

    《索隐》說康熙帝二次南巡駐跸曹寅鹽院署,是錯的。

    (3)《索隐》說康熙帝二次南巡時,&ldquo曹雪芹以童年召對”又說雪芹成書在嘉慶時。

    嘉慶元年(西曆一七九六),上距康熙二十八年,已隔百零七年了。

    曹雪芹成書時,他可不是一百二三十歲了嗎?(4)《索隐》說《紅樓夢》成書在乾嘉時代,又說是在嘉慶時所作:這一說最謬。

    《紅樓夢》在乾隆時已風行,有當時版本可證(詳考見後文)。

    況且袁枚在《随園詩話》裡曾提起曹雪芹的《紅樓夢》;袁枚死于嘉慶二年,詩話之作更早得多,如何能提到嘉慶時所作的《紅樓夢》呢? 第二派說《紅樓夢》是清康熙朝的政治小說。

    這一派可用蔡孑民先生的《〈石頭記〉索隐》作代表。

    蔡先生說: 《石頭記》&hellip&hellip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

    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别開生面,特于本事之上,加以數層幛幂,使讀者有&ldquo橫看成嶺側成峰&rdquo之狀況。

    (《〈石頭記〉索隐》頁一)書中&ldquo紅&rdquo字多隐&ldquo朱&rdquo字。

    朱者,明也,漢也。

    寶玉有&ldquo愛紅&rdquo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餘也。

    &hellip&hellip當時清帝雖躬修文學,且創開博學鴻詞科,實專以寵絡漢人,初不願滿人漸染漢俗,其後雍、乾諸朝亦時時申誡之。

    故第十九回襲人勸寶玉道:&ldquo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

    &rdquo又黛玉見寶玉腮上血漬,詢知為淘澄胭脂膏子所濺,謂為&ldquo帶出幌子,吹到舅舅耳裡,又大家不幹淨惹氣&rdquo皆此意。

    寶玉在大觀園所居曰怡紅院,即愛紅之義。

    所謂曹雪芹于悼紅軒中增删本書,則吊明之義也。

    &hellip&hellip &mdash&mdash頁三&mdash四 書中女子多指漢人,男子多指滿人。

    不但&ldquo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rdquo與&ldquo漢&rdquo字&ldquo滿&rdquo字有關系也;我國古代哲學以陰陽二字說明一切對待之事物,《易》坤卦彖傳曰,&ldquo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rdquo,是以夫妻君臣分配于陰陽也。

    《石頭記》即用其義。

    第三十一回,&hellip&hellip翠縷說:&ldquo知道了!姑娘(史湘雲)是陽,我就是陰。

    &hellip&hellip人家說主子為陽,奴才為陰。

    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rdquo&hellip&hellip清制,對于君主,滿人自稱奴才,漢人自稱臣。

    臣與奴才,并無二義。

    以民族之對待言之,征服者為主,被服者為奴。

    本書以男女影滿漢,以此。

     &mdash&mdash頁九&mdash十 這些是蔡先生的根本主張。

    以後便是&ldquo闡證本事&rdquo了。

    依他的見解,下面這些人是可考的: (1)賈寶玉,僞朝之帝系也;寶玉者,傳國玺之義也,即指胤礽。

    (康熙帝的太子,後被廢。

    )(頁十&mdash二十二) (2)《石頭記》叙巧姐事,似亦指胤礽,巧字與礽字形相似也。

    &hellip&hellip(頁二十三&mdash二十五) (3)林黛玉影朱竹垞(朱彜尊)也。

    绛珠,影其氏也。

    居潇湘館,影其竹垞之号也。

    &hellip&hellip(頁二十五&mdash二十七) (4)薛寶钗,高江村(高士奇)也。

    薛者,雪也。

    林和靖詩,&ldquo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

    &rdquo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高士奇)也。

    &hellip&hellip(頁二十八&mdash四十二) (5)探春影徐健庵也。

    健庵名乾學,乾卦作&ldquo三&rdquo,故曰三姑娘。

    健庵以進士第三人及第,通稱探花,故名探春。

    &hellip&hellip(頁四十二&mdash四十七) (6)王熙鳳影餘國柱也。

    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寫作&ldquo國&rdquo,故熙鳳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連也。

    &hellip&hellip(頁四十七&mdash六十一) (7)史湘雲,陳其年也。

    其年又号迦陵。

    史湘雲佩金麒麟,當是&ldquo其&rdquo字&ldquo陵&rdquo字之借音。

    氏以史者,其年嘗以翰林院檢讨纂修《明史》也。

    &hellip&hellip(頁六十一&mdash七十一) (8)妙玉,姜西溟(姜宸英)也。

    姜為少女,以妙代之。

    《詩》曰,&ldquo美如玉&rdquo、&ldquo美如英&rdquo。

    玉字所以代英字也。

    (從徐柳泉說)&hellip&hellip(頁七十二&mdash八十七) (9)惜春,嚴荪友也。

    &hellip&hellip(頁八十七&mdash九十一) (10)寶琴,冒辟疆也。

    &hellip&hellip(頁九十一&mdash九十五) (11)劉姥姥,湯潛庵(湯斌)也。

    &hellip&hellip(頁九五&mdash一一〇) 蔡先生這部書的方法是:每舉一人,必先舉他的事實,然後引《紅樓夢》中情節來配合。

    我這篇文裡,篇幅有限,不能表示他的引書之多和用心之勤:這是我很抱歉的。

    但我總覺得蔡先生這麼多的心力都是白白的浪費了,因為我總覺得他這部書到底還隻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

    我記得從前有個燈謎,用杜詩&ldquo無邊落木蕭蕭下&rdquo來打一個&ldquo日&rdquo字。

    這個謎,除了做謎的人自己,是沒有人猜得中的。

    因為做謎的人先想着南北朝的齊和梁兩朝都是姓蕭的;其次,把&ldquo蕭蕭下&rdquo的&ldquo蕭蕭&rdquo解作兩個姓蕭的朝代;其次,二蕭的下面是那姓陳的陳朝。

    想着了&ldquo陳&rdquo字,然後把偏旁去掉(無邊);再把&ldquo東&rdquo字裡的&ldquo木&rdquo字去掉(落木)。

    剩下的&ldquo日&rdquo字,才是謎底!你若不能繞這許多彎子,休想猜謎!假使做《紅樓夢》的人當日真個用王熙鳳來影餘國柱,真個想着&ldquo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寫作國,故熙鳳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連也&rdquo,&mdash&mdash假使他真如此思想,他豈不真成了一個大笨伯了嗎?他費了那麼大氣力,到底隻做了&ldquo國&rdquo字和&ldquo柱&rdquo字的一小部分;還有這兩個字的其餘部分和那最重要的&ldquo餘&rdquo字,都不曾做到&ldquo謎面&rdquo裡去!這樣做的謎,可不是笨謎嗎?用麒麟來影&ldquo其年&rdquo的其,&ldquo迦陵&rdquo的陵;由三姑娘來影&ldquo乾學&rdquo的乾:假使真有這種影射法,都是同樣的笨謎!假使一部《紅樓夢》真是一串這麼樣的笨謎,那就真不值得猜了! 我且再舉一條例來說明這種&ldquo索隐&rdquo(猜謎)法的無益。

    蔡先生引蒯若木先生的話,說劉姥姥即是湯潛庵: 潛庵受業于孫夏峰(孫奇逢,清初的理學家),凡十年。

    夏峰之學本以象山(陸九淵)、陽明(王守仁)為宗。

    《石頭記》,&ldquo劉姥姥之女婿曰王狗兒,狗兒之父曰王成。

    其祖上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勢利,便連了宗&rdquo。

    似指此。

     其實《紅樓夢》裡的王家既不是專指王陽明的學派,此處似不應該忽然用王家代表王學。

    況且從湯斌想到孫奇逢,從孫奇逢想到王陽明學派,再從陽明學派想到王夫人一家,又從王家想到王狗兒的祖上,又從王狗兒轉到他的丈母劉姥姥,&mdash&mdash這個謎可不是比那&ldquo無邊落木蕭蕭下&rdquo的謎還更難猜嗎?蔡先生又說《石頭記》第三十九回劉姥姥說的&ldquo抽柴&rdquo一段故事是影湯斌毀五通祠的事;劉姥姥的外孫闆兒影的是湯斌買的一部《廿一史》;他的外孫女青兒影的是湯斌每天吃韭菜。

    這種附會已是很滑稽的了。

    最妙的是第六回鳳姐給劉姥姥二十兩銀子,蔡先生說這是影湯斌死後徐乾學赙送的二十金;又第四十二回鳳姐又送姥姥八兩銀子,蔡先生說這是影湯斌死後唯遺俸銀八兩。

    這八兩有了下落了,那二十兩也有了下落了;但第四十二回王夫人還送了劉姥姥兩包銀子,每包五十兩,共是一百兩;這一百兩可就沒有下落了!因為湯斌一生的事實沒有一件可恰合這一百兩銀子的,所以這一百兩雖然比那二十八兩更重要,到底沒有&ldquo索隐&rdquo的價值!這種完全任意的去取,實在沒有道理,故我說蔡先生的《〈石頭記〉索隐》也還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

     第三派的《紅樓夢》附會家,雖然略有小小的不同,大緻都主張《紅樓夢》記的是納蘭成德的事。

    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是康熙朝宰相明珠的兒子。

    陳康祺的《郎潛紀聞二筆》(即《燕下鄉脞錄》)卷五說: 先師徐柳泉先生雲:&ldquo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納蘭侍衛(成德官侍衛)所奉為上客者也